懷念父親的兩三事
成長到今天,覺得我的父母一起,給我正常健康的身體,算是好的脾氣,有點孤傲,固執又堅持的性格。到今天爲止,爸爸往生已有些時日了,他生前最後的一年多,其實已經失去了記憶,體弱無法自己行動,個性也大爲改變,跟我小時候一起的生活種種,早已完全不一樣了。我從來就不會自我感覺良好的認爲,自己是個孝子,不過是就近盡到最起碼的力量,照顧爸爸的起居,維持爸爸的生命。誠然,誰沒有父母?而人生無常,老弱衰退,天有不測風雲的這些道理,我何嘗不懂?但是每每思來,爸爸的生前片段,還是不免鼻酸眼溼一陣。
說到固執,我的家人全都固執。長輩敍述中,年輕時候的外婆,在十里洋場的上海穿梭,豈止珠光寶氣而已,她遍嘗香煙洋酒鴉片,但是到了臺灣之後,外公剛一過世,外婆就痛下決心,不再留戀塵俗,每天喫齋念經。我記憶裏的外婆,從來沒有破過例。她倒是自己說,曾經有她的好友,不相信外婆的改變,故意哄騙她喝了摻了肉的湯,外婆發現的當下,立刻把湯碗桌子翻倒就走。
老爸也十分固執,兩岸開放探親之後,一來在那之前,爺爺奶奶早已過世;二來我爸爸堅持,看不到青天白日在故鄉,他就不回去。每封寄去大陸的信件,必定用民國年月日。爸爸不返鄉,並不會執拗難爲,而是親友對我們這種固執的大義,搖頭不解,而始終另眼相待。
對我到今天,影響最直接的,就是寫書法這件事。小時候,正開心迎接寒暑假的第一天,爸爸就把筆墨硯紙放好在我書桌上。當年寒暑假學校的作業,我可以一下子就寫完。但是書法,就得每天下午,睡過午覺第一件事,忍著鬱熱或是陰冷,蚊子糾纏叮擾,把柳公權,高書大楷的字帖,一遍一遍臨寫。晚上爸爸檢查,如果寫錯字,漏字,我的手掌還得挨戒尺打。稍微懂事之後,爸爸說,他爲何要這麽要求我?因爲他自己小時候不聽話,沒有好好學,爸爸不要我跟他一樣,長大了後悔。是的,小時候很恨書法,今天想來,維持這個固執,我一點都不後悔。
人不輕狂枉少年。爸爸不是嚴厲的人,說他自己,就是年少氣盛,不服爺爺對他嚴格管教,下定決心,不回頭的離家去成都念黃埔軍校,準備有朝一日,跟入侵國土的日本對抗。爸爸從來不干涉要求我讀書要多好多強,只說要我能比他好,就太好了。而我年輕時候,抽煙喝酒跳舞打牌把馬子,幾乎無一不作,爸爸卻從來不干涉過問,即使知道了,也只是笑笑。我自己慶幸悔悟的早,如果一直沉迷,我爸爸必定也不會勸阻,縱然我不枉少年,之後卻會枉了成年。
三十六年前,母親在臺灣,拖了七年的病,之後痛苦的離開人世。我們孩子擔心爸爸的生活失去重心,鼓勵他參加各種社團活動。從學太極拳開始,他漸漸覺得動作太慢,看到公園的土風舞,就換跑道去學。又再看到一旁的交際舞,老爸覺得活潑有趣,再換去學,在那之後,忽然,爸爸從筆直僵硬的軍人,變得身段非常靈活輕柔。當年在臺北,大小宴會,社交舞廳,幾乎都有他的足跡。
旅居美國之後,爸爸更是因爲跳舞,在老人圈中,十分活躍。他的身體變得非常好,因爲經常參加活潑的活動,爸爸比以前更注重衣著外表。然而,我從沒有參與的興趣,也不曾學到一丁點正式的舞步。這是我固執的一面。而對爸爸摟著婆娑起舞,鶯鶯燕燕的阿姨大嬸,我從不置可否,也不瞥眼多看。我抱定一個想法,就是每個人的人生,都需要一個有自己伸展,有觀衆鼓掌的舞臺。衹要開心,而且最重要的是,爸爸能夠快活就好。我這個當兒子的,總免不了來回接送各個叔伯阿姨大姐的,在長輩前,我盡量閉口,不表示任何意見。
老爸好大喜功的出手大方,有時候讓我隱隱擔憂了許久。吃飯請客給小費,招待朋友打牌,擺桌子,叫餐點,杯盤狼藉不說,因爲爸爸的慷慨,各方朋友更喜歡來他住處大宴小酌打麻將。我得經常來囘接送喝醺的,累翻的回家。逢年過節,我最害怕的就是爸爸說:“好吧,那就每人一份!“。記得有一年春節,我在僑界表演書法,爸爸的朋友知道也看到了,立即電話攆著我爸爸討字。老爸當下要我在幾天之内寫好而且親自看過,挑剔到沒有毛病之後,囑咐我親自登門送去,並且嚴格要求,不可以留在他的朋友家裏吃飯拿禮物。爲了讓他有面子,最後我當然是用不情願的笑臉作到了底。
爸爸身材保持的非常好,從來不胖。當然跟他經常活動跳舞有關。而其中最大的秘密,其實是爸爸極度的挑食,他酷愛軟的甜點,食物必須不燙不辣才入口。有時候,爲了滿足他愛喫北方麵食的口感,買到遠近馳名的包子饅頭,興奮給他品嘗,經常他只咬了一口,就放下,搖頭不語,就不再繼續吃第二口了。我再氣結也沒有用,最後自己咬了全部消化掉。
雖然已經是過眼雲煙,爸爸快活很多年,絲毫不遺憾了。爸爸九十二歲的長壽,跟這些讓他能夠快樂跳舞的活動,絕對有關聯。但是終究,讓他,也讓我,看到了人生百態,而最後爸爸是孤單抑鬱的。因爲長壽,爸爸的故舊摯友,大多一一先走了。曾經快樂的和手飛揚,但當爸爸終于沒有力氣跳舞之後,那些濃妝艷抹的阿姨大嬸,一個一個就不見,也不來往了。因爲不能再跳舞,就不對爸爸問侯打招呼。心痛的想來,人人稱頌的福氣長壽,其實還真是一個冷酷的身心摧殘啊!
爸爸喪禮之前,我的兩個兄弟都到了這裏。忽然我打破沉默,問了一個問題:“如果,爸爸能夠再拿板子打你的手,你要不要?”。大家不約而同的點頭,但是不語。
人生有許多值得回憶的“如果”,有些必須沉重的放開,有些衹能默然承受後面的結果。至親生命的遠離消失,不管什麽原因,活著的親人,就必須擡頭面對,也必須擡頭面對未來。
很久之前的有一天,忽然瞧見爸爸開始留了短鬚。我好奇的半開玩笑問起。爸爸嚴肅的說,他在大陸的父母,何時去世,他始終不知。多年來,總覺得愧疚。幾天前,忽然想到應該要補做“戴孝”這個他從來沒有完成的事情,於是自己告訴自己,身體髮膚受之父母,他將根據習俗,留髮蓄鬚四十九天。當時,我有點訝然,因爲媽媽走了的時候,我正在服兵役,部隊沒有規定不可以,但是我必須跟團體一致,所以我當時也沒有戴孝。看著爸爸的嘴角鬍鬚,我馬上說:“爸爸,不要介意,等你百年之後,我一定戴孝,把該給媽媽的,也一起補了!”。看著當時爸爸篤定安心的笑容,我的決心也定了。
這就是我的固執,四十九天到了的那一天,我會靜靜的對天上說:“媽,爸爸交還給你了!“
然後我會補一句:“喔!爸,媽,我功課還沒寫完,再晚一點才回家啊!“
��一口氣的讀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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