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期五, 4月 12, 2019

五叔


五叔



     他不是誰的第五個叔叔,而是名字裏面有個“五”。孩子們從小就“五叔,五叔”的叫他。長輩們,跟他熟識的朋友,都叫他“五爺”。

     五叔是個吊兒郎當的爺們。不管跟誰,口頭總是“我操,我操”的不在乎,一點都沒有什麽身份顧忌。

     他跟著部隊到臺灣,原本是個彪悍英武的軍人。聼大人說,五叔因爲跟他的長官頂撞,所以沒能做大官。不然,以他的軍事才幹,狠打猛拼,加上威風的儀表,他不會做不到校官就退伍了。有個跟五叔很熟的大人,吞吞吐吐的說,其實不是什麽頂撞而已,根本就是五叔把他的長官,痛打躺在醫院裏面急救。

     看過五叔喝酒之後的樣子,那什麽頂撞長官的故事,都會相信是真的。看他撥開殼,把花生仁往天上一丟,用嘴巴去接著吃的樣子,很多小孩,看了都嘻嘻哈哈地跟著學。

     敵不過歲月的催老,有一天,他一覺不醒就走了。五叔孑然一身,在臺灣沒有家屬,沒有存款,有一份遺囑。上面說要把他身體火化成灰燼之後,帶囘大陸的老家,灑在故鄉的土裏。

     五叔最近的親戚,表侄老賈。雖然是叔叔,算是老賈的長輩,五叔的年齡只比老賈大一嵗。他們從小一起長大,一起讀書,一起玩樂。再用現代的話說,他們也一起把馬子。

     在台灣,老賈是個退伍軍人,有家庭,他的妻子很早就病故了。兩個孩子都長大成人,很懂事,也有正當的工作。同樣是軍人,老賈顯得溫吞和氣。 他的呵呵笑容,總是低頭謙虛的脾氣,說明他磨練出來的人生世故。

     一通老家來的電話,讓老賈沉默許久,半晌說不出話來。

     電話裏面是個老太太慈祥的聲音,委婉親切,一點都不像是從農村出來的無知老婦。她用哽咽的口語,一再安慰老賈。但是老賈卻更難過了。

     滿臉是淚的老賈,抽噎的說:“小寧,我會帶他一起回來看你!”

     這一天到了,老賈對案頭的骨灰墰,輕輕地說:“表叔,我帶您回去啦!”,隨即又是忍不住一陣抹淚痛哭。

     老賈再對著墻上妻子的遺照,深深地鞠了個躬。口中念念有詞,意思是說:“老伴,我會平安去來,您千萬別擔心!”

     老賈的大兒子,背著個大行李包,捧著骨灰墰,跟在老賈身後,慢慢地走出門去。

     一陣風隨著細雨,打在老賈臉上。他臉上沒有淚,卻佈滿了回憶的皺紋。

     在那個黃土飛揚的磚塊學校裏面,小寧是個沒心眼,匝着長辮子,活潑愛説話的女孩子。老賈記得五叔總是用手肘頂小寧的背去逗她,明明就是捉弄,但是小寧一回頭,看到是五哥,她總不生氣,假裝張開手掌要拍打,五叔蹦的就跳開逃跑讓小寧追。

     小寧,卻會對著老賈嬌滴滴的抱怨,要他勸阻他的表叔,不要再欺負她了。

     老賈當然對五叔說過,小寧不喜歡被捉弄,也當然沒有用。五叔依舊故我,他能碰一把,拍一下,不只是小寧,其他哪個男生女生,他都能馬上機靈地躲開回頭的揮打或是謾駡。

     五叔從小就不愛乾淨,有時故意沾了鼻涕,往小寧的衣服上抹。小寧回頭根本打不到他。只好直奔老賈前面哭著告狀。

     老賈記得的,是小寧受了五叔的委屈,會對他傾訴。老實忠厚的老賈心裏一直保留的,是一份愛憐。

飛機剛飛上天,年邁的老賈又念念有詞的低頭禱告。意思是說,表叔啊,我們飛回去了,你要保佑我們一路都平安哪!離開陸地越來越遠,老賈回憶着當初離家到了成都的軍校裡面,想家暗暗掉淚。他的表叔看到了,上去就給他一個巴掌,大聲罵道:沒出息的娘兒們,跟我練身體去!。五叔天黑了,還帶着他吊單杠,跑操場,經常整的老賈氣喘吁吁,累了倒到床上就睡。

下了飛機,又輾轉坐上了火車。

老賈的兒子覺得無聊,拿出書來看。看着他手上的筆。老賈又想到當初在軍校裡面,激動地握着小寧的來信,五叔看到了,劈頭就大罵:是不是你拆了我的信?,老賈連忙躲開他的揮拳,討饒的說:表叔,求求你,不是我!

五叔息怒之後,罵道:他媽的,每封小寧從延安來的信,都被拆開了!你的也是嗎?

老賈點點頭。

火車轟隆轟隆地響,老賈抱着骨灰罈更緊了。倒退的樹木房屋,讓老賈回憶到五叔凄厲大哭的一次,是老賈在台中收到老家的來信,告訴五叔,他的爹娘都已經不在人世了。後來老賈用毛筆,幫五叔寫了個祖先牌位,放在進門的中央。五叔的遺囑交代,那要跟他的身體一起燒了,像帶個門牌一樣,他好知道怎麼去認祖歸宗。

下車了,回到老家了!老賈非常激動,雖然,這不是他第一次回老家,但是,這是第一次,六十年後的第一次,小寧再度見面!

一個慈祥的老婦人,在門口出現了!是小寧!

歲月的刻痕,掩蓋不住心底發出的眼神。老婦人勉強的含笑,老賈伸出顫抖的雙手,老婦人似乎沒有看到。老賈哽咽的輕輕說:小寧,你好不好?

老都老了,好甚麼啊?知道你們大老遠從台灣來,我就從瀋陽過來,快!坐下來,我快站不住了!”

老賈指着大兒子,說道:這是我的孩子...我的老伴...不,我的愛人...已經走了好多年了。

老賈抱着骨灰罈的兒子,勉強的微笑點頭。

你叫他坐啊,站着捧着那麼大包東西,不累啊?,老婦人說。

啊!...我孩子,他...他捧的,是我表叔啊!,老賈忍不住哽咽了。

一陣沉默,老婦人再也忍不住了,哇的放聲大哭:五哥,五哥!我是小寧啊!你再打我啊!

老賈的兒子,放下骨灰罈,悻悻的坐了下來,兩手交叉在胸口,看着老婦人的一舉一動。

小寧伸手輕輕的撫摸那罈。老賈低頭,他沒有哭,但是深深的嘆息。

灑骨灰到土裡的那一天,小寧不住的顫抖,她輕輕的對着土說:五哥,好走,我不久就會來看你啦!

老賈不再哭了。回去上車前,他兒子握住老賈的臂膀,好像擋着不讓他回身。老賈沒有回頭,他對着天,輕輕的說:表叔,你在天上,應該已經知道答案,可以放心走了。是你,不是我!安息吧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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