下床氣
回憶起爸爸的下床氣,心裡還有點膽顫。
他往生的前幾年,只要聽到他在房間床上哼的一聲,或是淺淺的咳嗽,我就覺得準備挨罵了。常常是簡單的他覺得冷熱不對,衣服怎麼沒有放好?這麼早!你吵我起床幹嘛?或是:哎呀,晚了!你怎麼不早點叫我?再不就是:你不是說過要熱稀飯嗎?怎麼今天又是豆漿?我講過幾遍了,你老是忘記!到底是你老,還是我老?
我被他的下床氣嘮叨慣了,經常當作沒聽見。
可是,當他坐下吃完早飯之後,脾氣就完全好了。
其實,爸爸是個非常和氣的人,我一輩子沒遇到過第二個像他一樣那麼好的聽眾。從小到大,放學,出外遊玩,下班,我到家之後,歡喜,煩悶,得意,糟糕,大大小小的事情,他總是笑呵呵的聽我說,有時候跟著我興奮,跟著我低沈。
爸爸眼角露出的關心,我從小就知道他在注意聽。即使是什麼勞作,幾何代數,英文音標,微積分,電磁學,他好像都聽進了,而且懂!
工作之後的鬱悶,遇到的不平,我也經常對他大吐苦水。他不會對我特別的安慰,或是配合我的抱怨拍桌子罵,他總是靜靜的聽我說到沒力氣了,不再重複加強了。於是,爸爸喝口水,順順喉嚨,再繼續等我說後面的故事。直到我累了,我不氣了,我不再亢奮了。他若然無事的彷彿什麼都沒有發生一樣,就緩緩摸上床睡覺去了。
雖然看到他閉上眼睛睡著的安詳。我卻躊躇第二天,爸爸起床之後,會接到他什麼樣的下床氣?
相對的,我媽媽從來就不是個好聽眾。當我一回到家,放下書包,她就好奇的殷殷詢問我一天的經過。她永遠有聽不懂的問題要打斷我正想滔滔不絕的話來發問,甚至連三角函數,電路學,電晶體,那些是什麼,都要問清楚,當她覺得很難懂的時候,就擔心我是不是也不會,怎麼辦?要不要找人補習?
媽媽又會突如其來的停頓,當我說到一半,她指著冰箱說,我今天做了紅豆湯,來,喝一點吧!也會忽然原本正視著我的眼神,迅速的轉頭斜過去看一旁,然後自言自語的說,喔,今天星期四了!我常常被她的問題氣結,不知道怎麼說下去,當時年輕氣盛的我,就乾脆哎呀一聲,脾氣上來,索性停下來,我不說了!我這一努嘴閉嘴,她就不高興了,嘮嘮叨叨開始數落我那麼沒耐性,功課不好,跟朋友交惡,就是這個原因。好事壞事,都變成僵持難收拾的尷尬。媽媽經常難過的立刻站起身,抓起抹布到處在桌上無由的擦拭。我雖漲紅了臉,但是感覺氣氛不對,自己低頭默默離開她的視線。
可是,相反的,我的媽媽,一點都沒有下床氣。
她永遠都是靜悄悄的起床,收拾好被褥,自己梳洗之後,不聲不響的坐在床前。有時候,我忽然一醒,被她一動也不動的坐著感到詫異。媽媽總是小聲的說:“兒啊!還早,再多睡一會兒吧。”,貪睡的我,知道媽媽在床邊,就安心的轉身,埋頭到暖和的被窩裡繼續我的大夢。
再被她輕輕的推醒,餐桌上已經放好了早點。當時雖然心裡覺得很暖,但是還是個會撒嬌的小男孩,噘嘴好像還有什麼不滿,再裝的酷酷的,好像不需要你的關心,背上書包,沒對媽媽說謝謝再見就推門上學了。
我知道她知道我的牛脾氣。她知道我知道她的關心好意。雖然,直到我大學畢業不久,媽媽嚥下最後一口氣之前,我們之間,從來沒有熱情的母子親暱。
我第一次離家,就是入伍服兵役。在受訓的時候,遇到那種一吹起床哨就大聲罵人的長官,我知道那是我老爸一樣的下床氣。即使是南部的大熱天,我也靜靜的忍住煩躁,整理自己的內務。
受訓之後,變成了小排長,有時候半夜起身查衛兵哨,我腦海裡總是環繞當時媽媽靜靜看著自己的樣子。我從不嚴厲的巡查半夜寒風裡,站在崗哨的阿兵哥,他們也是數饅頭的孩子,我常常跟他們猜拳來提起彼此的精神,偶爾聽到阿兵哥說:謝謝排長。我忽然卻驚醒自己以前好像忘記了什麼。
媽媽去世之後的很久很久,在爸爸的晚年,有一天,是個快過年的週末早上,我輕輕的推開爸爸的房門,生怕貪睡的爸爸被我吵醒,他的下床氣又起來了....
令我驚訝的是,他已經醒了,在發呆。
他看到我在偷偷瞧他,先是不高興的說:你怎麼跟你媽媽一樣,不說話?
我正準備接受他的下床氣。他笑起來說話了:“兒啊!我夢到你媽媽了。”
我喘口氣,知道他的下床氣,已經消了。接口說:“她怎麼了?”
爸爸苦笑,上氣不接下氣的說:“我夢到她跟我一樣,下床就罵人了!”
我看著爸爸,愣了一會兒,然後我們父子兩人,相對大笑起來,好久好久!
爸爸唉的一聲,又翻身倒進被窩裡了。
那陣跟爸爸一起的哈哈大笑,現在想來,非常非常苦澀!
又快過年了,爸爸的下床氣,我犯賤,真的好想再聽到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