送吉米回家 陳馭虹寫于2012年3月24日
老是想著等這一陣子忙完了,除了好好休息,一定要抽空去看看吉米老婆新生的女娃兒。
第一次發現同事吉米真是老實的過頭,是一個星期五,快要下班的下午。
吉米是在美國出生的華人,我剛認識他的時候,他一句國語都不會說。
那天下午,吉米一點都不像有快要週末的興奮,兩手插在褲子口袋裡,在辦公室的走廊上低頭踱步。起初以為他有難解的問題,等他想到解法,就應該沒事了,所以一開始我沒理他。後來發現吉米來來回回又進進出出,臉色蒼白惶然無主,好像有說不出口的心事,我就開始當起管家婆了。
“怎麼啦,吉米?急著去趴踢?”,我用一貫愛說笑的開場白。
“沒…沒有啊?”,我才問第一句話,吉米的臉已經漲紅了。
“問題解了就去啊!解不了,趴踢完再想吧!”,沒有理會他喜不喜歡,我繼續我的黑色幽默。
“我沒有趴踢,我也不能去。”,吉米說的,比我這麼寫的還吞吞吐吐。
“那你著急什麼呢?”,我一邊回他,一邊想,他說的,好像前後不合邏輯。
“我…我沒有車子,我的車子在車廠裡還沒修好。”,吉米用懇求的臉色看著我。
我馬上懂了。
吉米的車子有毛病送修,原本這時候應該修好的,修車廠不明不白的延誤了。他心裡乾著急,這下子,沒有代步的車,不知道該怎麼回家。
老實的吉米,連開口請別人幫忙載送他,都不好意思明說。卻獨自一人,一直踱步嘆氣,不敢跟同事開口。
那天,既然當了管家婆,我也順便當了一次司機。送吉米回家,不是開我的車送他回附近的住處,而是,到他出生長大,在奧克蘭附近的老家。
吉米比我年輕很多歲,很多人都說,他是柏克萊電機系全A畢業的高材生。
曾經小時了了的我,高中以後就認清發現,成績得比我好很多,才算好。優異稟賦的高材生,我當然見過。在矽谷,不乏台大,交大,北大,柏克萊,史丹福的高材 生,我周遭也有很多這樣的朋友。但是在吉米身上,我卻看不出,一個名校畢業,對學術,科技,的一股興奮渴求,也看不出,吉米對推導結論,有我認為應該有的自負。
一路上,老實的吉米,滿臉的不好意思,一直說不完的謝謝。
好像一直都找不到共同的話題,我跟他用英文交談,從足球,棒球,籃球,到乒乓球,他都搖頭。電影,肥皂劇,脫口秀?一陣沉默。
我開始打呵欠的時候,他又說了一次謝謝!
”你柏克萊畢業的啊?”,我乾脆身家調查了,不然我真會睡著。
”嗯!”
”電機系?”
”嗯!”
”柏克萊電機系好不好唸?”
”嗯!”
”你到底會不會說....說中文哪?”,我被他嗯的有點惱了。
吉米低頭想了一想,終於說了一句:”曾經學過”。
我有點按捺不住了:”那你為什麼不跟我說?”
”嗯!”
我轉口用中文說:”你有幾個兄弟姊妹?”
他不說話,似是聽的懂,不會說,用手比了個三。
他還是用英文:”我有三個哥哥,都是柏克萊畢業的。”
像一陣雷打來似的,我又懂了。
三個哥哥?我想吉米再優異,也有三個哥哥在前面當榜樣。
”你曾經學過中文,怎麼?放棄啦?”,我有點不應該問的這麼狠。
吉米低頭,不說話。我偷瞄他的表情,他不是生氣,也不是不好意思。
一個不留神,我開車錯過了一個出口!
吉米不慌不忙的指引我走另一條路。這時,換我覺得不好意思了。
看他的表情,好像變得痛楚。我以為我走錯路,耽誤了他的時間。
我正想說對不起的時候,他又來了:”謝謝你,帶我到這裡來!”
”我...我這裡不熟,吉米,你告訴我怎麼走。”,我發覺我跟他越來越像了。
吉米從容的用手指著路。
”這是我的中學,喔!你看你看,都沒變!”,他激動的說。
”那個墨西哥餅店還在!”,他又興奮的說。
我開我的車,沒有多注意。
”你可以到前面的公園停下來嗎?”,吉米小聲的要求我。
我沒有回答,一直往前開去,在公園門口的一邊緩緩停下來。
天色逐漸暗了。公園裡外,看不到有來往的人。
坐在車裡,我看著吉米低頭走出車外,四下張望一陣子之後,他抬頭看了看門口的一棵大樹。
我好奇的盯著吉米的一舉一動。
吉米伸出手,在樹幹伸手可及的地方,輕輕的撫摸。然後手停在那裡,好像聽樹在說話。
他放下手,走向一旁的石椅。忽然,兩腳一跳,躍了上去站著。
又突然的,他兩腳向下一蹬,整個人坐了下石椅。
我看著他的動作,心理暗自覺得好笑。
吉米兩手攤開,平放在椅背上,緩緩的,他臉轉向右邊,看著沒有人的一角,眼神發呆了的停滯在那裏。
微風稍稍吹起了吉米的黑髮。我低下頭,有點按捺不住我想到的悲悽。
吉米,低頭看著地上,撿起了一個像是石子的東西,丟上丟下的接著把玩。上下了幾次,吉米讓那石子自己掉落在地上。然後,吉米,整個頭都低了下來,快要低到他的膝蓋了。
我咬著唇,輕輕的按了一下車喇叭。
吉米起身低頭走向我的車,開門的一刻,他很小心的抹了一下他的眼睛。
我發動我的車,看看他紅紅的鼻頭,說道:”回家嘍!”
”她從台灣來。我中文是跟她學的。”,吉米很小聲的說,不想讓我發現他在嗚咽。
之後,我沒有跟他交談。不多久,到了他家開的雜貨店。
吉米再謝謝我,走下了車。
我依稀看到裡面櫃檯收銀機的一旁,站著一位應該是吉米爸爸的老先生,用個放大鏡很仔細的在看書。
那是我第一次看到吉米的爸爸,也是最後一次。
送吉米回家之後幾年,我離開那個公司,跟吉米不再是同事了。
後來,聽說吉米被解雇了。
又後來,聽說吉米賦閒了一陣子,他來往醫院照顧他生病的父親。
又後來,聽說吉米的父親過世了。
上一次見到吉米,是在他的婚禮。
我沒有太多機會跟當新郎的吉米說幾句話,除了高興他結婚了,更高興的是,我隱約聽到他開口說了幾句中文。
聽一旁他的親人說,新娘是哈爾濱來的,在醫院裡當護士。
我懂了。
吉米的大哥,上台致詞的時候,用英文,國語,粵語交叉,感慨的說他父親沒有機會看到最小的弟弟結婚了。
那時候,我自己不知道怎麼搞的,跟著吉米的媽媽一起擦眼淚。
時間真快,吉米的第二個娃兒都出生了。
唉!吉米真是著急,娃娃還沒滿月,就想著以後要孩子學書法了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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