好久不見

 好久不見

    在飛機上,輾轉不能入眠,我把手枕在後腦勺,低下頭閉目冥思.想想,跨過西元兩千年之後,民國幾年就不知不覺變的難算.雖然不吃驚,但是我有千百個不願,用自己的年齡,去減跟當時相隔了多少年.

飛機越接近故鄉臺北,心頭似乎有塊埋藏許久,已經凝固的奶油,正在隨著越來越接近的距離慢慢加熱融化,我幾乎可以感覺到那濃濃暖暖的蒸汽,慢慢浮到鼻頭眼角.化開我的胸中氣息,攪亂思緒,又模糊視綫…

我撅著嘴思考.模糊中,好像看到,期末考剛結束,三天三夜沒睡的小亞傻愣愣地看著大家嘻嘻哈哈的離開教室,茫然蒼白的臉又曝露在視綫前面.

記憶,似乎找到了鑽孔.

那年暑假,我倆嬉皮笑臉,什麽都不怕的騎著單車橫過臺北,到三張犁山下,找到了桂春地址的家門口.我們説好了,小亞一摁門鈴就跑,我遠遠的站在單車上,頭伸進墻壁内的門裏,看是誰來開門了…啊!我大聲一叫,是桂春她媽媽!我立刻跳下,沒命的拔腿就跑,單車翻倒了也不管.小亞和我,最後在巷子口的電綫杆後面商議到天都黑了,才迅速塞了封信到桂春家的信箱裏.我當下又沒命的馬上騎走.一回頭,咦?不見了,小亞呢?

看著飛機窗外,我伸了伸腿,深深嘆了口氣,模糊的視綫裏,似乎遠遠依然看到小亞…他還在門口等…等…還在等…

記憶是有溫度的.那冷冷的秋天,小亞失望的看著托福的成績單.搖搖頭說:算了!我放棄!我在台灣找機會賺錢了吧.祝你一路順風,在美國有個好的未來!

中秋節的前一天,我搭上了飛機.他沒送我.小亞從此失去了聯絡.我非常瞭解他,我心裏清清楚楚的知道,他不服輸,我沒有要比,但是他覺得他輸了!小亞心裏一定在發誓,有一天,他飛黃騰達了,才會跟我再見!

今天,臺北,我來了!

仁愛路的街燈亮起,我擡頭看著那高聳的101大樓.動人的”臺北的天空”,”飄洋過海來看你”的音樂節奏,好像在耳際響起.我低頭小聲吹著口哨,手指順了順額頭上的灰白頭髮,心裏敲打著節拍,縮了縮肚子,自己覺得又年輕瀟灑了的輕快踏步走向餐廳.

大口嚼菜,同學彼此吆喝喝酒的敘舊,我很刻意隱藏一點點落寞,因爲,小亞沒出現.雖然阿飛說他會來的.

美國囘台灣的同學,我根本就不是最稀奇的,因爲好幾人早就回去了,有沒有功成名就,我絲毫沒興趣打聽.畢竟同學一場,還比什麽呢? 嘻嘻哈哈,平安健康,不就説明了一切!

阿飛眼睛一亮,低沉的跟我說:你看,他來了!

小亞終於出現了!

我興奮的站起身,眼睛看著這位翩翩出現的老同學.一頭染的有條理的黑髮,粉紅色的襯衫外面是淡灰色的西裝上衣,胸口插著一副墨鏡.恰恰合身略帶墨紅的長褲,花色襪子隱約可見,脚步踏著深咖啡的皮鞋,令我張嘴驚訝的是,小亞沒有中年男人的肚子!

我深深的爲他的外形在心底裏鼓掌叫好.立刻拉開椅子請他坐下.

小亞側眼看我:”喔!你終於回來啦!”

我正要不好意思的笑笑回答.他哼口氣坐下來了!

“你們都喝什麽啊?要不要來幾瓶茅臺?”,小亞大氣的問.

還沒有人回答,他已經向侍者招手了.

感覺到時光帶來的世俗不同,那種不同調的氣氛擁簇上來,我淺淺的啜了一口酒.

剛找到敘舊的話題我想開口.小亞像是插嘴的説話了:”亂來嘛!這他媽的哪有不景氣啊?你去停車場看看,都是名車!同學你們誰還開 Toyota 啊?”

那一刻,我選擇不開口了.

我跟著大家的話題節拍,舉杯的刹那,向小亞撇眼看去.他還有年輕時候的不服嘴角,但是説話的動作誇大了他的商業舉止.學校時候從來不見他的四指伸出的激動發言.哈哈的笑聲,感覺小亞不是真的因爲好笑而笑.

小亞忽然轉向我:”你怎麽不説話?還有時差嗎?來來來,老同學了,乾杯!”

我毫不含糊地乾了!

他也高興的把杯子倒轉,不言而喻的説明一滴不剩!

“你們加州那裏我去了好幾次了,不好玩嘛!房子又貴,欸!你多少錢買的?”

我心裏失望的嘆口氣.立刻裝模做樣的客氣說:”我趁著房價大跌的時候進場的,還好還好!”

“那你現在一定發了!來,再乾!”,小亞大聲説!

當時,其實…我不想喝了!

“大家隨意!”, 我也順勢跟大家敬了敬.

阿飛忽然說:”啊唉,小亞,你的漂亮夫人呢?”

我眼睛一亮,等著小亞回答.

“哈哈哈,我又單身了,羡不羡慕啊?”,小亞大笑的聲音裏,有一股酸.

我低下頭,不自覺的看看手錶.

小亞聲音放低,很慎重的也低下頭,凑近我,小聲的跟我說:”來台灣退休啦!現在是好時機,這次看看房子吧!”

我打哈哈說:”好啊,有時間我一定會!”

小亞眯著眼說:”我介紹一個agent給你,你也一定認識!”

我狐疑的看看他…

小亞鬼靈精的笑著説:“桂春啊!”

不知道我忽然改變的臉色有沒有被察覺.我趕緊再喝口酒.

我佯裝半醉的離開了聚餐.

走在燈火燦爛的仁愛路上,我抽出小亞的名片,順手撕了!

好像小亞拍拍我肩膀的感覺又上來了.不記得他是説”天涯何處無芳草”,還是”補考還有機會啦”?

那感覺,被前面車燈閃的,沒有了…

時間!你真的很可惡!

好久不見!是的,好久不會見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