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期日, 12月 04, 2022

阿雄

 阿雄



 

    剛加滿了油,一手撕了機器裏吐出來的收據,另一手趕緊開了車門,一骨碌的鑽進車位上.這冷颼颼的風,卻真的把感恩節的氣氛吹進了暖暖的車裏.
    窗口忽然出現一張哀求的臉,他說:先生,你有五塊錢嗎?

    我冷漠的看著那張圓圓蒼白的面龐,他濃密的黑髮在風中波動,除了濃眉,那臉著實讓我想到了一個很久沒見的人:阿雄!

    有點不願意的看看自己的皮夾,順手掏出了錢, 心想,算了,今天做個好事吧,感恩節呢!

    一路上,風呼呼的吹,我的腦海,陷入了一段苦澀澀的回憶

 

    那天,測試組的派崔克給了我兩張履歷表,他點頭對我笑笑:幫忙一下吧,兩個人,一小時就談完了. 我禮貌的也點頭笑笑.

 

    視訊裏,我先面對的,是一位光鮮亮麗,年輕,剛從名校碩士班畢業沒有多久的女孩,蘇珊. 她一口明顯上海口音的英語,頭髮梳的整齊,雖然説的有點吃力,但是我清楚的看到她的積極,不露怯懦的笑容,明顯的强烈爭取這個工作機會.

    我尋常性的問了一些技術上的問題,看她臨場的反應.也同時判斷她的能力,和與同事相處能不能融洽.

    我腦海裏認爲她是合格的.謝謝之後就結束了不到半小時的面談.

    看著第二張履歷表,我有點詫異, 派崔克怎麽會選中這個人來面談?名不經傳的學歷不談,工作經驗雖然有,但是都做不到半年,甚至他還列出了在餐廳,醫院短暫打工的經驗.

    我極力掩住自己開始就不悅的鎖眉,判斷視訊裏的男孩,圓胖的臉,細短的眉,稚氣不帶笑容,只有是或不是的回答,第一眼我的感覺就大打折扣.

    他有一個很容易辨識的越南人的姓,名字我不太會發音.但是他自我介紹的英語流利.應該是第二代的越南孩子.

    時間很快速的過去,我覺得我非常不瞭解他,從他沒有面容表情的態度,我也看不到他的積極.我心裏嘀咕這個面談,是一種浪費時間.我根本就想在十分鐘之内就結束.

    問了一個簡單的技術問題,他也簡單的回答,他記不得了,要回去尋找資料再告訴我. 我口頭說好,心裏已經下了句點.點頭謝謝之後,反過來問他有沒有問題要問我. 我的意思是,如果沒有,我們就再見,後會有期了吧.

    他忽然露出興奮,:”我叫阿雄,我會說中文.”

    我撲哧一聲笑了. 心想, 你倒是很會看人啊! 但是你現在在想什麽? 跟我說國語,來拉關係嗎? 你用這種方法來求職嗎?

    我沒好意的回他:”我不會說越南話,不過我倒是常去吃 Pho, 我最喜歡 Bun Bo Hue”

    面對面的阿雄,居然沒有笑!

    再見之後, 我看看手錶,十二分鐘. 於是我在紙上,勾了蘇珊,寫下評語,真的,一小時不到,兩人的面談就結束了.

 

    幾天之後,派崔克送出的電子郵件,告訴全公司,歡迎阿雄下星期來上班.

    我不説什麽,心頭頓時覺得不悅.也有種意見不被重視的酸.

 

    派崔克忽然在我背後出現,他匆忙,不是很客氣的說: “,那蘇珊要求太多了,我們沒有那樣的預算! 阿雄的前老闆我認識, 我們做過調查,他的工作能力還可以!”

 

    我掩住無奈,勉强的笑笑點頭. 心想: 好吧! 人是你挑的. 以後的責任當然你負!

 

    阿雄來上班了,那天似乎沒有人注意到. 派崔克給他安排的座位,剛好在我辦公室墻壁的後面. 我隱約可以聽到他進出的聲音,但是墻隔著,看不到他的動靜.

 

    因爲不同組,我跟他的工作,不常有交集.自然碰面或是一起開會的機會非常少.

    但是,阿雄他靜極了.

     如果不是有人找他,我幾乎聽不到他的聲音. 也不知道阿雄什麽時候上下班, 幾乎就像一個沒有聲音的隱形人,在公司裏面出沒.

    阿雄的工作,據我所知,他必須經常進入實驗室,操作裏面的機器. 所以當我聽不到任何聲音的時候,總覺得他就是在實驗室工作了.但卻經常聽到有人走到他的辦公室, 催他去實驗室裏幫忙看看. 我才驚訝的發現, 原來他一直安靜的在自己的座位上工作, 連說電話的聲音都沒有.

    次數多了,來催促阿雄的口氣漸漸不耐起來了.

    我雖然看不到阿雄在幹什麽,但是聽到抱怨的聲音,我心裏嘆口氣:這人是你們找的, 明明這個德行,各位你們看不出來嗎? 想要替公司省錢嗎?雇用一個便宜,但沒有工作能力的人進來,對誰都沒有好處啊! 派崔克, 你我都是有經驗的人,但是到了今天,你之前沒有想到嗎?

 

    雖然我納悶,但是我埋頭做我份内的工作.畢竟計劃是大家的,每個人都有負責的一項. 雖然開始對阿雄不滿,但是他的測試,只是全部計劃的一小部分,并不是舉足輕重的會影響大局.

 

    阿雄有張胖臉,其實他身材比例, 就是亞洲人的一般體格. 他的沉默, 讓大家似乎都不容易發現他的存在. 最常給他工作的,當然就是雇用他的派崔克. 有時候我看到派崔克對阿雄有點嚴厲的對話,低頭不語. 派崔克看到我的低頭, 他心裏也一定知道我在想什麽. 但是他總是忍住, 嘆口氣離開.

 

    阿雄跟其他同事,幾乎沒有對談. 中午在餐廳用餐, 他總是一個人, 端著一個小小的便當盒, 在微波爐熱飯菜的時候, 背對著所有人, 看著爐裏的飯盒一圈一圈的轉,時間到了, 取出來, 再兩手端著飯盒,回到自己的座位吃他的飯菜.

 

    同事各顧各的,人多聊天,畢竟不對阿雄特別注意. 有人認爲他害羞,可能英文不好. 有人認爲他工作太忙, 顧不得其他事情. 更有人無聊的八卦他有沒有女朋友?是不是同性戀? 我聽了,都不以爲然的微微笑過後,不予理會.

    自然沒有人對靜得出奇的阿雄好奇,我在自己座位休息,或是開完會議之後,會喝口咖啡,聆聽墻壁後傳來的聲音或是對話.經常是讓我搖頭不解的.

    終於有一天,似乎事情爆發了.

    我聽到派崔克口氣非常不好的,在墻壁後,大聲說: 你以後可不可以準時到?

    接著,阿雄小聲回答説: 我家裏有事,不能早來,但是我願意晚上再回來加班.

    派崔克不耐的說: 你最好説到做到!

    聽完他們的對話, 我低頭苦笑.

 

    直到有一天, 阿雄的測試,影響到我的工作了.

    會議裏,派崔克低頭回答老闆的詢問. 結結巴巴表示進度有點慢, 結果還要一星期之後才出來.

    老闆轉身對我說: 你可以等嗎?

    我看看低頭不語的派崔克, 正想找話幫他解圍.

    一旁的曼迪帶刺的説話了: 派崔克,你不是有個新手幫你做事嗎? 請他加班趕吧!

    派崔克一擡頭,知道這是不客氣的指責, 反口大聲說: 那年輕人昨天晚上回來做到兩點多. 你早上看不到他, 因爲他每天都忙到半夜!

    我心裏一震.

    老闆似乎也要圓場, 再對我說: 你可以等多久?

    我抿著嘴沉思, 回答: 我可以幫那年輕人一下, 看他需要什麽,怎樣才可以加快?

    派崔克再一擡頭,他應該是聽懂了. 語氣帶著咀嚅,對我說: 如果不麻煩,你可不可以上班的時候,去他家裏順道接他來公司嗎?阿雄說他車子有毛病,天冷了,經常發不動.

    這個突如其來的要求,我有點吃驚的愣住了,一下子不知可否.

    老闆看看我,:,如果你順路的話這個,因爲我們大家,都不希望感恩節過了事情都還沒做完

    我抿著嘴,點點頭答應了.同時說: 派崔克,請你通知他一下,我明天會準時到他家門口等他.

    派崔克兩眼發直的說:!

   

    一早,順著地址,我到了.比預計要接他上班的時間,還早了十五分鐘.

    我停車的位置,在阿雄家的樓下不遠的街口角落,我面對著升起的太陽,雖然會有點刺眼,但是我可以清楚看到樓上的人的進出.

    那是個凄冷的十一月天,路上飄落的黃葉,鋪滿了街道,車頂.屋宇透著隔夜的霜,烟囪冒出急促的煙,在旭日升起之後的藍天裏,顯出即將開始忙碌的一天.

    我聽著車裏收音機的新聞,那滔滔不絕的政治評論,直讓人發噱.

    陽光漸漸的直刺我的雙眼.我正要舉起墨鏡,忽然看到樓上的門推開了,走出來一位衣著樸素的老婦.

    她看看四周,像是踢開了門口飄落的葉子,然後再拉開門,一手扣住了門把,那門就半倚開著停在樓梯口.

    我看那老婦人,個子很矮小,應該是阿雄的母親不錯. 她手扶樓梯扶手,慢慢退下了樓梯,口裏說著聽不懂的越南話,不時回頭看看上面,似乎在告訴樓上的人慢慢下來.

    陽光更刺了.但是我想看清楚,索性墨鏡放在一旁,低下身子,看看樓上的動靜.

    鼓著肚子,有點好笑的動作,阿雄走出門口.

    我看到他兩手緊緊握著東西,很好奇,我擡高了自己的身體仔細看.

    陽光直接刺向我的眼睛.眨眨眼,看到了!

    阿雄雙手,緊握著一雙腿!

    原來,阿雄正背著一個人,緩緩的走下樓.

    我看不清楚那阿雄背著的人,但看著阿雄小心翼翼地,一蹬一蹬的走下樓梯.

    老婦人跟著他們的脚步,一下一退.看守著阿雄的下階梯,生怕他們摔倒了似的.

    接著,老婦人走到了平地,她一瘸一瘸,脚步上上下下的走著,看了有點不忍.

    我再擡頭看上去.阿雄也快要走到平地了.

    我看到了!很清楚!

    阿雄背著的,是一個女孩,圓圓胖胖的臉龐,跟阿雄幾乎一模一樣!

    我再提高我的身子,想看個更清楚.

    我心裏忽然抽了一個冷!

    那女孩雖然帶著滿足的笑,但她的眼神直愣愣的,沒有魂!

    !我立刻驚醒了!

阿雄背著的,是阿雄的妹妹,她是個蒙古症的女孩子!

    我覺得眼圈一陣酸楚好像天旋地轉我似乎懂了什麽.

    一輛計程車緩緩開來,老婦人,跟那女孩,都被阿雄送上車,然後開走了.

    阿雄回頭看看四周,發現我在等他了.他招招手,回頭,三步并作兩部,上樓拿了公事包,迅速的跳下,跑到我的車後,坐了進來.

    我按住心頭湧起的同情,我知道我會哽咽,所以一路不開口説話.

    到了公司,派崔克見到我的第一句話,就:你看到他的家人了?

    我點點頭.

    我們彼此都瞭解了,也都不説話.低頭各自離開,去做自己的事.

 

    沒有多久,阿雄離職了.

    我再也沒有見到過他.只聽説,有人看到他,在大醫院裏面做事.

    天冷又下雨了,這個感恩節假期,我看著窗戶外面的雨珠,心裏遙遙送出,對阿雄全家人祝福.


2 則留言:

  1. 每個人的肩膀上都扛著不為人知的負擔。來自原生家庭的重擔尤其無法擺脫。亞裔家庭觀念重,。有說不完的心酸故事。阿雄自小扛著的是沈重的無奈。他永遠也快樂不起來· 在工作上他是惹人厭煩,成事不足 敗事有餘的廢物點心。回到家卻要挺起巨大的肩膀的頂著所有責任。也許醫院的工作更適合他。祝福阿雄找到心裏的平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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