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期六, 12月 12, 2020

A嫂快餐車

 A嫂快餐車

 


    記得那天開完會都過了中午,好熱的天,實在很不想再到辦公室外面餐廳找東西吃,可是大夥兒飢腸轆轆,在收拾文件的時候,胖比爾對我努努嘴,說:“走,我帶你去吃個東西,很快,就在門口,你一定喜歡。

    我沒什麽主意,點點頭,就跟著這個大胖子,閑逛到公司後門的停車場。

    原來,那裏有個快餐車停在路邊。比爾一指車上在忙碌做飯菜的人,說:“就是她,你第一次買東西,她會給你特別的優待!”

    我餓了,什麽優待我不在乎,就想快點吃個東西,離開烤焦的大太陽底下,趕緊回去冷氣足的辦公室歇著。

    站著包漢堡的,是個中年的亞洲女性,我猜的不錯,她是越南來的,但是沒料到,她劈頭看我,一開口就對我說國語:“大經理,第一次來喔!想吃什麽?”

    她居然這麽會說恭維的話,我頓時招架不住,赧赧的說:“能快一點的都好!”

    好的,那就給你個牛肉炒麵,馬上就好啊!“,說完,她在烟彌漫的快餐車裏,炒盤咔咔的調配起來了。

    比爾斜眼看過去,不平的說:“嘿,你怎麽給他我要的?”

    她一擡頭,眼睛盯著比爾看,然後笑笑:“喔,比爾!他是你帶來的?好,等一下你也有獎品!”

    比爾滿足的退到我後面。我不懂他們說什麽,也不問。就等我的炒麵做好。

    眼看都裝在便當盒裏了。我正要伸手去接,她卻把盒子擱在一旁,走下快餐車,忽然對我一笑,伸出雙臂重重的把我摟住,臉頰在我的臉上輕輕貼了一下!

    我嚇了一跳!不知道怎麽掙脫,周圍的人卻都哈哈大笑。比爾上氣不接下氣的說:“這就是你第一次來的獎品!”

    回頭一看,她也跟比爾摟住,那比爾,滿足的眼睛都閉上了!

    囘辦公室的路上,我竊竊地笑,原來單身的比爾,貪的是那一抱。我也暗暗笑自己,當時措手不及的窘態。

    從其他同事的傳言,大家都叫那快餐車上的女掌厨:A嫂。

    之後我也常去買A嫂做的漢堡或是便當,就是圖個快速,便宜

    A嫂黝黑消瘦,很大的眼睛但是滿布皺紋的眼角,帶有白絲的黑髮,一身樸素打扮,約莫四十多歲年紀,説實在的,她並沒有看了就令人難忘銷魂的身材姿色。

    車子上就她一人。她得張羅停在車旁路邊排隊買飯吃的大夥工程師,還有收拾快餐車的設備,更重要的是,快餐車不是普通的轎車,也不是卡車,想到A嫂自己咋咋呼呼開個鐵皮大車到公司附近做生意。當年逃命從越南漂流到美國,今天爲了生活,在矽谷辦公大樓當中穿梭,販賣快速簡單的食物,或許還要拼地盤,找食材,我覺得她一定不是普通女人。

    我們都知道,從越南到美國的中老年人,每一個,都經歷過非常悲慘逃離家園的過去。

    買快餐車的飯菜次數多了,也會跟A嫂閑聊一些雜事。我從不細問她的私務,她淡淡職業的微笑臉孔,巧妙地隱藏她自己的疲倦辛苦。偶爾撩開她的頭髮,會露出羡慕我們這些她覺得好工作的職業工程師,猜想我們的待遇一定比她好的多。我低頭不説話,但是心裏有數。

    突然有一天,快餐車子上多了個人,也是個皮膚黝黑的男士。不消多想,應該就是A嫂的先生。只是意外的是,他怎麽出現了?他怎麽以前不出現?

    A嫂的先生,氣定神閑的坐在駕駛座旁邊,他手邊有一份顯眼的世界日報。他看到我,嗯的一聲,苦笑的說:“你是台灣來的吧,你看,這就是你們的立法院!”

    我撇開頭,知道他想説什麽,也等於告訴他,我不想談。

    他還是客氣的過來跟我握個手。我感覺那冰冷的粗皮膚在我掌心夾著摩擦,透露他的生活辛苦的一面。

    A嫂的先生,説了一段我永遠忘不了的話:“你們台灣雖然亂,但是做台灣人真好!如果越南可以投票選擇不要共產黨執政,我九十嵗的阿爸撐拐杖也要從美國回去投票!”

    他接著説:“我也要我兒子回去投!“

    我順勢說:“你兒子可以投票了?“

    A嫂立刻插話,驕傲的說:“我兒子念大學了,在聖地亞哥學電腦!“

    我沒有説話,只對他們竪起大拇指。

A嫂嘆氣的對她先生搖搖頭,拿著菜鏟子揮揮,意思是叫他別再多説了。

    有一天中午,我想去買A快餐車的便當,已經晚了。我在辦公室門裏窗戶看出去,A嫂正收拾整理厨具,而她先生,一擺一瘸地走下車子來幫忙收起鐵皮窗戶

    那一刻,心情一陣低沉。

    以後我再買午餐,説也奇怪,不管A嫂的先生在不在,我總是想壓抑自己存在的低沉,盡量不開口說話。連點餐都是這麽說:“跟上次一“。

    A嫂依舊職業性的微笑,認真賣命的做飯菜。她先生見我,似乎冷漠無心多説,也就默默在一旁發愣。

    人,有時候就那麽怪,想吃,卻吃不到的東西,想盡辦法也要看到吃到

    我説的就是A嫂做的牛肉炒麵。

    離開那個公司之後,很多年了,我再也沒有吃到A嫂快餐車的食物了。

    2020年,今年,是鬼怪的一年,病毒的汎濫,餐館幾乎都不開了。

    快餐車呢?

    我不敢想像!

    我不敢想像,他們的生意怎麽了?A嫂,和她先生,他們怎麽生活呢?

    天涼了,風吹起路上的落葉。我似乎又低沉的看到A嫂甩頭髮,剷炒盤的樣子,她先生一瘸一瘸走下樓梯的可憐樣

    我衷心,默默祝福他們。

    感恩節後的那一天,快傍晚,我才去給先母先父掃墓,回程,看到自己車子快沒油了,正在躊躇該不該加油的時候,眼前的十字路口紅燈亮了。

    既然開不過去,我順勢右轉到了下一個街口,嘿,加油站!

    猛一擡頭!

    啊,是A嫂!還有她先生!在熟悉的快餐車上忙呢!

    我高興的跟他們招手!但是我戴著口罩,他們狐疑的懷疑我是誰,認不出我!

    我趕快低下頭不打擾他們,快步加完油離開了。

    有一股喜極而泣的感覺,在眼眶裏,在口罩裏

   

沒有留言:
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