星期一, 10月 19, 2020

白稀飯

白稀飯


 

    今天點餐館外賣的時候,暗暗好笑,自己還有查看菜單上,有沒有白稀飯的習慣


    那年在成功嶺上暑訓的第一個周末,爸爸來到營區看我軍訓的生活。中午他跟著其他家長在餐廳裏喫飯,我乖乖的坐在連隊的餐桌上,聼長官的指揮。

    忽然有人拍拍我的肩膀,啊,是爸爸!他手上端著一碗白稀飯,興奮的說:“兒子啊!你們這裏的白稀飯,真好喫!你看,我又添了一碗。”

    當時,我知道我的白眼,爸爸沒看到。覺得很沒面子的,是一旁值星的教育班長,眉角似乎輕輕的笑了。


    我有爸爸的基因,但是沒有他的味覺。我從來就不覺得白稀飯有什麽好喫,熱乎乎的白白一碗,濃稠的沒有味道。卻不如,熱騰騰的白饅頭,一口咬下的香嫩嚼勁。

    想到一個全家團圓的節日。好不容易在爸爸喜歡的江浙餐館訂好了一桌,幾年不見的家人,高興的聚首言歡。服務員送上菜單的時候,飢腸轆轆又準備飽餐一頓的家人,個個興奮的邊看邊說:”哇!龍蝦粉絲!“,“我要小籠包!”,“火爆腰花!好好好!”“樟茶鴨!好吃啊!”

    神采奕奕的爸爸,戴著眼鏡細細微笑的端詳每一道菜。不一會兒,大家選好了自己想要吃的,再仔細期待地,看看爸爸高興的神情,想知道他要吃什麽特別的。衹見,爸爸取下眼鏡,眯著眼,合起了冊子,鄭重和緩的說:“今天,我點”大家屏息傾聽

白稀飯“ 


回憶總是有趣的,這個白稀飯,經常在爸爸口中嚷著要喫而每看到他握著碗細細品味的時候,我覺得,他喫的不是白稀飯,而是一口一味的點點回憶。 

看著他日漸蒼老,一個長假日,我決定帶他回去臺灣一趟,探望他的老朋友,軍隊裏的同袍,敘敘舊,談談心。 

下了飛機沒多久,爸爸開口了:“孩子啊,你自己跟朋友約了去玩吧!我就在家裏附近走走。” 

太好了!我心裏當真的高興!爸爸沒要我帶他去哪裏,就衹想在家看報,公園逛逛,打打電話。我除了暗中喊爽,更是十二萬分的放心。

跟朋友酒酣耳熱過後,晚上進門脫鞋的那一刻,忽然看見爸爸坐在沙發一角,默默不語。我察覺他的心情鬱悶,打開話匣子:“爸,你喫過了嗎?”

他的奇怪回答,是:“一點都不好喫。”

“怎麽了?”

他娓娓的說,記得巷口有個賣燒餅油條的地方,他走路繞了好幾圈,就是找不到。我竊笑了一下,說:“你想喫燒餅油條,很多地方都有賣的,我明天就去買!”

爸爸低下頭,說:“那裏的白稀飯,再也喫不到了!”,言語中幾許落寞。

原來,那個店鋪的店東,是個退伍軍人,爸叫他老白,別人總以爲爸爸說的“老伯”,是不標準臺語,而老白,據老鄰居說,幾年前去世了,原來的地點,改換成自助餐廳,當初店家的人已經不知去向。

那晚,老爸自言自語,不知道說什麽,好像還在跟老白,用鄉音對話。


之後,過了很久,我一直想弄清楚,白稀飯,是什麽味道,到底怎麽樣的做法,讓爸爸這麽喜歡喫。

終于有一天,爸爸坐在輪椅上,我開口問,爸爸啊爸爸,你爲什麽那麽喜歡吃白稀飯?

老爸含笑不回答。

他改口說:“你知不知道,你小時候有多壞?“

    我不服的說:“有多壞?“

    “你啊!就是不肯吃稀飯!你媽媽好好煮了一大碗,湯匙放到你嘴邊,你就哭閙的說:”好燙,我不要!“

    爸爸接著說:“那稀飯,哪裏燙?你媽媽一直吹!你就是不肯吃,真是壞!“

    我依稀記得好像有這回事,但是嘴硬,繼續說:“我後來還不是喫了?”

    爸爸哈哈笑說:“是啊!你媽媽在稀飯裏面,加了點白糖,你就吃了!”

    我忍住笑。繼續問:“那哥哥呢?”

    “他啊他也壞!”,爸爸繼續含笑,回憶著說。

    “他就衹顧加花生,醬瓜在碗裏,拼命吃!”

    我一想:沒錯,哥哥跟我不一樣,他只愛吃鹹的!

    我腦筋一轉,試探的問:“爸爸,那你呢?“

    “問的好,我啊?我嗎?嘿!我衹喫白稀飯!“,爸爸瞬間,流露著回憶的笑。

    “那你也壞!“,我逗他。

    “對!你説的對!”,爸爸跟我,互相看著對方,呵呵的笑了!

    忽然,再一想:“那,媽媽呢?“

    “她啊?她就把大家喫剩的,全部倒囘碗裏再吃!“

    一陣默然,頓時空氣裏凝結著不安,爸爸跟我的笑聲都戛然而止


    時間催著人蒼老。

    發現爸爸記憶錯亂,言語打結的時候。我知道,他可以呼吸的時間不長了。

    我用很多方法,試圖拉回他的記憶。

    於是,對!白稀飯!

    我去過狀元樓,喜福居,五月花,臺灣小調,鯉魚門,醉香居,各種廣東粥,看看他第一口吃下去的表情幾乎是用呸的發脾氣,不,不對!

    再跟日本師傅學,生米慢慢添水,一直在小火裏攪拌,加昆布會更香!

    爸爸搖搖頭,只吃一口,不對!還是不對!

    好,不加昆布!

加糖,爸爸說,太鹹了。加鹽,爸爸說,太甜! 

我失望極了,爲什麽?怎麽都做不到他喜歡的味道? 

一個疲憊的加班之後下班的晚上,進房門一看,蒼老瘦弱的爸爸,發呆一般坐在餐桌旁對空凝視。桌子上凌亂不堪的菜盤,翻倒的碗筷,亂吐的菜渣

我對著天說:“媽媽!你的男人,爲什麽?這麽難養!“

自己實在憤怒疲憊,翻開櫥櫃,倒了一碗麥片,胡亂加了豆漿,再抽出冰箱裏剩下一點點的豆花,灑在上面。碰的一聲,放進微波爐!我,我自己要喫,我實在餓了! 

    正要握起湯匙喂飽自己的當兒。看見爸爸,還是呆坐在那裏,心裏火在燒,但是我不忍,小小挖起一勺,送進爸爸嘴裏頓時,他,忽然眼睛一亮,開心的說:“這個白稀飯好!“

    我笑了!我被整的笑了,然後漂著眼淚,再哄著給他整碗吃的乾乾净净!


    就這樣,過了不久沒有人再嚷著要喫白稀飯了。

    今天點餐館外賣的時候,暗暗好笑,自己還有查看菜單上,有沒有白稀飯的習慣

    有!可是我不敢點。

沒有留言:
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