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養鬍子》
依稀記得,在香烟繚繞中,母親悲戚的臉孔。那年除夕的祭拜祖先,母親拈香的雙手,上下抖動太用力了,她的髮箍忽然從頭上掉了下來。我看著,心裏一怔,但是母親不管,散著頭髮,繼續忍住淚水,似是沉默地對遙遠的天邊大聲祈禱呼喊。這已經過了許多年了,每每回想她那長髮,在烟雲裏飄著,總會沾濕我的眼睛。
有一天,在公司裏升為經理,我刻意隱藏説不出的興奮,之後換上新皮鞋,西裝長褲,走路踏出的步伐,都特別穩重小心。
對鏡子裏面的自己一看,哈!我是個小主管了!留個鬍子吧!
於是,臉上帶渣,有點髒髒的,去看父親,正要開口說:“爸!我升…”
父親嘴角一撇,臉上露出不屑,一骨碌碰地坐下,橫眉斜著看我一眼,慢慢哼了一口氣,責難地說:“我這老子,還沒走,那小子呐,留起鬍子來了啊?”
登時,我低下頭,知道不對了,馬上悶不吭聲。當晚,臉上就恢復了之前的乾净。
之後,又到了是個過年祭祖的日子。那年,多了好幾個裝冥鈔紙錢的大紅紙袋。我依稀看到,在香烟繚繞中,父親悲戚的臉孔,當時我不敢多問,見他嘴角多了幾撮灰白的鬍鬚,他哽咽地對天說:“祖宗大人啊!我這個小子,實在不孝,爹娘在大陸老家,哪一天走的,我居然完全都不知道!“。父親凝重地皺著眉毛,說他決定了,從今天起,要認真的好好戴孝!當下,我低頭聼的清楚,緊咬著嘴唇,心底裏牢牢記住了。
不久前的那天,什麽都已經忘了的父親,事前完全沒有異狀,洗了個澡,嘴角鬍鬚刮乾净了,非常清爽地,吃飽飯,但是他卻忘了呼吸,安詳的走了。
我捻著香,忍住眼角的濕,不服的自言自語:“爸,這小子我,就偏偏沒有遺傳你的不孝,我一定會做到!“
於是,我開始養鬍子。
幾個星期之後,偶爾夜裏起床如厠,經過鏡子,一陣訝異,哎呀,裏面怎麽有個跟我同時走過,出現的一個披頭散髮的浪子?哇哈哈,那是我嗎?重重地從鼻孔呼出一口氣,頓時嘴唇上下,好似一陣風吹過草叢般。白天,開車窗戶打開,覺得我倒像電影裏的獅子王,握著方向盤去開會的,那種神氣。自己的鼻子外面,感覺好像增加了很多軟釘子的拒馬。有時候,左手不經意的碰到了下巴,那種忽然的刺,帶來幾許驚訝,然後鎮定地心知肚明的爲自己感到欣慰,我的所作所爲,一天一天過去,對天對地,問心無愧!
起初,以爲我的臉會跟以前一樣,黑灰的骯髒。但是驟然發現,年歲,其實已經種植在身體裏面很久,一直不停的繼續盤桓蔓延,我閉上眼睛,可以顫抖地幻想,自己就似乎是國畫上,拄著拐杖走過獨木橋的耆老!
吸麵條把鬍子弄濕了好幾次。不小心咖喱湯落在鬍子上,自己是完全沒法子察覺的。打噴嚏,那更是要命,如果抹不幹淨,鬍子上沾了一團,那挺噁心的。
日常裏,我不能躲避關心也帶著好奇的眼光:“覺得酷?想改變造型?感情不順?”…!這些話語,我都笑笑。類似簡單的:“你還好吧?可以知道爲什麽嗎?”…我就聳肩簡單帶過。至於哥兒們的:“你是不是全身的毛都變白了?“,我正好可以表現出,吹鬍子瞪眼的本事了。
我個性,也跟著留鬍子變了。
我討厭生日聚會,那種祝賀老人家萬壽無疆的拍手合唱,我一概找理由不去。耳聰目明,記憶清楚的長輩,我不敢接近,更別提握手言歡了。因爲,我怕!怕又感覺到老人粗糙的熱手,伸過來,我以爲他需要我的扶持。我會對長輩沒有禮貌的大孩子,激動的給他一個呸!我也會不顧一切,柔情的,對照顧父母,疲累至極的朋友,深深把他擁入懷裏,讓他哭,讓他叫,給他關切的擁抱。
喫東西的習慣,我也變了。
爸爸媽媽,從來不喫辣的,忽然我覺得,辣子鷄丁在口裏,像是個不孝的孩子做的事情。而好像喫蔬菜水果的素,才是對得起祖宗,對得起父母。看到豆花,甜粽子,芝麻球…模糊的眼角似乎又看到爸爸咀嚼欣慰的笑。我不忍一口一口的把他們喫掉,那後果不是眼淚和著鼻涕口水滴在碗裏,就是含混不清很快的忍了吞掉。
夜深了,天涼了。我低頭苦笑,終于,不必擔心爸爸被子不夠暖,夜裏起來摸不到外套。伸手撫弄我自己臉上養的鬍子,那種得意,不是得意別人說我,很酷很帥很有型,而是,心裏得意。
哈!知道嗎?這鬍子,是我爸媽給我的!我要一直摸著,養著。因爲,我知道,爸,媽,都在看我的傻動作,都在九泉裏笑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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