聊聊吃：包餃子

聊聊吃：包餃子

    用筆來説餃子，其實是包著滿滿的回憶。

    最早的記憶裏，是在臺北市信義路的古老街道中間，一個木造平房新開張的餐廳裏吃餃子。爸爸跟幾個軍中同袍，帶我們孩子去吃，裏面滿是蒸籠吐出來的烟霧，跑堂的都是年輕力壯的大漢。聼大人說，那兒包餃子，做麵食的，都是回教徒，當時我很小，聼不懂，覺得餃子燙嘴，咬出來裏面的湯汁，淌在麻油上，一下子就變成白色薄薄的一片。

    説起我愛吃麵食，經常會被問到是不是北方人。是的，我是，可是家裏掌厨的，是江南長大的母親。她不愛麵食，所以

凡是麵條燒餅，包子饅頭之類，都是爸爸從外面買回來的。而其實在臺灣長大，喜歡外省眷村的食物，并不一定都是眷村長大的孩子，絕多數人什麽都喫過，也總都有不同的喜好。

母親包餃子，也是我印象中，一點一點跟幾個阿姨一起學會的。她的用心，長大之後才知道，除了生活上的省儉，其實是要多塞一些蔬菜在餃子裏面，治我們孩子，偏食只愛喫肉的毛病。

小時候，我也跟著學，市場買來的現成餃子皮，食指沾了沾碗裏盛的水，在皮面周圍畫一圈，用湯匙盛好了餡，小心放在中間，用兩手拇指，食指，中指用力一夾，交給媽媽檢查，確定沒有缺口了，就數個數，得意的放在整齊的一排。

外婆經常坐在一旁，看我們包，一手撥弄佛珠，一手扇扇子，口裏念著聼不懂的經文。那樣子的歲月，還常常縈繞在我腦海裏。

    有一次，外婆的好朋友病故了。外婆難過之餘，根據她的傳統，買了許多香燭冥紙，金銀錫箔紙，包成像元寶一般的大小，集合了一大袋，準備一起燒給在天上的好友。半大不小的我，也不知道哪來的神經不對，調侃的說：我也會，這好像包水餃哦！所有大人怔了一下，立刻眼睛睜大看我。但我記得外婆當時一點都沒有生氣，衹是低頭啜泣。

    包過也喫過水餃的人都知道，水餃好喫，不一定要包的漂亮，衹要餡配的對味，外形結實，煮透了，都好喫。真正有本事的，就是自己和麵擀皮，個個大小一致，估算清楚，完了麵粉餡料剛好用完，不多不少。我碰過這樣的同事朋友，餡的鹹淡，用手一扇，鼻子一聞，就知道該再加多少醬油。而不是用筷子沾了生肉來嘗，雖然我都是這樣。

    長大了一點，過年前，家裏會做另外一種餃子：蛋餃。我幫忙做的時候，已經讀高中了。其實很簡單，炒菜鍋子裏面倒一點點油加熱，將打好的蛋小心加上去，自然就形成了圓形。再用筷子夾餡，等蛋皮有點焦黃了，再用筷子一翻，蛋皮就合起來了。

    當時願意幫忙做蛋餃，也因爲心疼母親病了。

    大學的時候，幾個年輕人聚在一塊包餃子吃，當年還有一個不正經的目的，就是順便也約幾個女孩同學，當然包括心儀的對象，趁機聊天接近，也藉著機會炫耀一下手藝，那種看著她微笑的咬下水餃的甜甜滋味，也不管其實餡真的太鹹了。

    沒有誰教過我，一口水餃，一口大蒜，我好像就是天生就會。一般水餃最好的大小，就是一口一個。太小，就別説裏面内容絕對不豐富了。太大，要兩口，甚至三口才喫完一個，那餡料掉滿桌，湯汁濺出，菜葉肉渣裸露出來，就不覺得有職業水準。是吧？

    當兵的時候，特別能喫，記得在鳳山受訓，放假外出，可以喫完一碗牛肉麵，還能再拼掉一盤羊肉水餃。那時候沒有高鐵，到臺北不是多少錢的問題，是八個小時一趟。黃昏了，抹著嘴走完王生明路，還是默默的想家。

    出國念書也是，周末自己去買了麵皮，碎肉包水餃，其實是想省時間，省錢，還可以順便騙室友老韓的泡菜吃。有一次，請幾個給考古題的學長，吃我包的水餃，說也奇怪，酒酣耳熱當中，在一個忽然的刹那，大家像靜止一般，都不說一句話，那時，其實，是每個人都跟我一樣，低頭想家。水餃啊，你這麽厲害?

    很巧遇到吳嫂是不遠的鄰居，她看上去非常瘦弱，可是她揉麵和麵，做的一手不得了的麵食。她陪老吳在天寒地凍的威斯康辛待了辛苦八年，什麽麵食都會做。包餃子更是不必形容了。

    吳嫂的爸爸來自北平，照片上一臉白鬚，寫的一手好書法，吳嫂得意的說，他爸爸一百歲的時候，還可以生活自理。有機會聚餐，我就特別等待她做的水餃。老吳是性情中人，平常聊電腦這個那個的很起勁，但是吳嫂包餃子的時候，我就裝皮，懶得理他。

    但是那一次，我愣住了。

眼看吳嫂餃子越包越大，我覺得有點毛，想她是不是累了。吳嫂似乎試圖背對著大家，也在幫忙包的我，忽然身前瞥眼看到，她邊包餃子，邊抹淚。我不做聲，假裝沒看見。當時，我清楚知道，嫂子的爸爸，那一年，一百零二歲，後來，安詳的在睡夢中走了。

每當深夜下班，看到冰箱裏有冷凍餃子，我是絕對不會不知道該怎麽做的。水熱滾了，丟個十來個下鍋，然後找辣椒醬，看看有沒有大蒜，撥個幾瓣。夜深人靜，肚子不是真的餓了要喫水餃，好像其實還是想家，想以前的家。

過年都過完好久了，想起侯阿姨，撥個電話給她聊聊吧。

“阿姨，儂好耶！”

“哎呀，阿球啊！阿姨好想儂耶！”

“是耶，儂好否啦？”

“好個！阿球你考試考第幾名啊？”

忽然，我愣了一下，馬上接口：

“我放寒假了，我來看儂，我想吃你包的水餃啦！”

“哎呀，水餃，現在都是阿桃包了，我手已經沒力氣了！”

一陣鼻酸，我勉强說了幾句。

夜深了，開冰箱看看有沒有水餃吧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