黑襪子
已經是好幾年了。今天無意間翻到自己深色的襪子,忽然回想起以前遇到沈阿姨,她的生前種種。
第一次看到沈阿姨,那一天,是在爸爸的老人公寓裏,走廊邊。她的女兒幫她搬家具,大聲用國語吆喝的聲音,當下激起了爸爸跟我的注意。
沈阿姨的女兒,彎腰很喫力的推著四個輪子的椅子,上面放了許多打包好的紙箱子,後面跟著的,是沈阿姨的女婿,身上背個尿布袋,一手抱女嬰,另一手拉個男孩。老爸看到,一弩嘴,我知道他的意思,隨即上前幫忙出力搬東西。登時後面出現一位老婦人,急忙拉住我,連聲不好意思的道謝跟抱歉。她,就是沈阿姨。
第一次坐定聊天,自我介紹,說她本人姓蔡,先生姓沈。她説話的時候,本人的本,念的像”補恩“,我一聽,心裏就明白了。可是說到夫家姓”沈“的時候,她努力捲舌,刻意要說的清楚。本來我稱呼她”蔡阿姨“,她卻堅持要叫她”沈阿姨”。我有意地轉個口吻說:”沈太太?“,她微笑的說,我先生已經過世了。我立刻瞭解,於是就依她的意思,以後都稱呼她"沈阿姨”。
有一天,碰巧遇到她在散步,她當即拉住我,問我爸爸多大歲數。我據實以告,沈阿姨若有所思的說,她先生如果還在,比我爸爸小四歲。我刻意扯開話題,說你女兒女婿都好好哦,孫子也真的很乖巧。她不多説什麽,拉著我的手,要我去她那裏,有女兒家種的新鮮橘子要給我。
當時我不推卻,進房門,擡頭一看,跟我先前猜想的一樣,阿姨的先生是個退伍軍人,墻上挂著沈先生,站在郝柏村旁邊的照片。但是,墻上一旁,還挂著個穿軍服,跟沈阿姨長的很像的一個年輕人的照片。忽然我懂了,當時,有點驀然。
沈阿姨一回身,褲脚上露出了很顯眼的黑色襪子。我張大嘴巴覺得不可思議。那不正是我高中時候,最痛恨學校規定穿的黑襪?當年入伍服役也是,我又聯想到黃埔大内褲,整個不愉快的回憶都擁上來了。
我把視綫移開回到墻上。沈阿姨說,我先生跟兒子都是軍人,又很大聲的接著說,他們都是“正期”的。她的驕傲,看在我眼裏,反而有一股悲哀,隱藏在我的心底。她仔細端詳了我一陣子,說道:“你是眷村長大的,丟某?”,我點點頭,不多說話,接過橘子,當時被她盯著看的有點不好意思。她接口說:”哇咖咂也住眷村,選舉我們都會投國民黨的郁慕明.“
我不想接著這個話題繼續下去,馬上起身告辭了。
之後,如果猛地想到,她脚上的黑襪子,比她矮矮的身軀,印象還更深刻。
有一天,似乎我爸也忍不住,告訴我說,鄰居沈太太,老是穿個軍人的黑襪子。我停頓了半晌,然後跟爸爸相視大聲而笑。哎呀,這是個不關我們閑事的小八卦啦!
爸爸總有朋友進出,打個小麻將,話匣子一開,說古道今,從重慶講到屏東;再從中壢講到張家界。沈阿姨也會加入,說她去過河南老家。我很驚訝她用她的“外省臺語”,說“河南“是老家!
爸爸說,沈阿姨跟比她年紀大很多的先生,當年突破重重阻撓,才在家人不許可,但是沒辦法的情況下結婚的。沈伯伯軍旅多年,沒出過大錯,但是卻沒當過大官。沈伯伯鼓勵他的兒子讀軍校報國,也如願了。這,其實不是很特別的故事。
可是他們晚年不幸,兒子先老人家一步辭世。沈伯伯不久也難過的走了。剩下女兒跟母親,女兒在臺灣嫁給了僑生,之後來美國,就把一人獨居的媽媽接來了。
這是段悲傷的經過,但其實,也不是非常特別的故事。孝順的女兒女婿,臺灣,大陸,比比皆是。
有一天,我又有機會踏進沈阿姨的房門。那天是把一大曡連續劇的光碟送去。沈阿姨的房間裏面,明顯的家具多了,大電視前面,還放了個搖搖椅。她坐在那兒搖啊搖,我又被那雙脚上的黑襪子吸引住了。沈阿姨原本電視開著睡着了,聽到我來,急忙走下,回去裏面,要把舊的光碟還我。
我聽到窗外有個水龍頭沒關的聲音,信手拉開窗簾,赫然發現地上有個水盆,那水已經溢出來多時。裏面,滿是黑色的襪子。那情景,像是,沈阿姨將要自己就著水盆用手洗襪子。
當時愣了一下,我馬上體會怎麽回事了。
沈阿姨不好意思的關上窗簾,笑著説:“以前,我先生的襪子很臭很臭,都是我洗的啦!現在美國這裏很冷,穿軍人穿的襪子很暖,我老啦,臭一點沒關係,襪子還有我先生的味道,還有我的愛心啦!“
冷?夏天,冷?
水盆裏應該至少有六雙,我低頭再仔細看沈阿姨的腳上。我覺得她還會冷,因爲,她脚上的襪子有破洞。
隱藏住我的一點哽咽離開了。
之後我很少跟沈阿姨再説話。天冷了,雖然她不是我的親戚,我覺得我不必擔心沈阿姨腳會冷,我知道她穿上沈伯伯的襪子,她絕對暖的很。
沈阿姨後來安詳的走了。
那天,她女兒苦喪著臉,把東西搬走,跟爸爸道別的時候,我低頭不忍看。
我頭低著,覺得我好像看到什麽東西似的,一直想不起來,忽然,我衝出門,看到她的背影,她脚上穿的,是黑襪子!
不知道爲什麽,我有一種放心的感覺。
今天天氣很熱,我還是把我的深色襪子收藏好吧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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