削鉛筆機
記憶是一件很奇妙的東西,你不知道他什麼時候來,什麼時候走,留或不留。
許久之前,我不經意在網路新聞的一角,看到一位許博士的名字,忽然心頭一怔,希望他不是同名同姓而已。這位許博士,小許,是我的小學同學,雖然只同學了一年,今天又從記憶裡重新浮上來,卻是我又不經意的,呆看著我桌上的鉛筆….
七歲那一年,我跟小許同班,都是新來的轉學生。下課了,別的同學玩在一起,我們卻陌生孤單的分別坐在一角。小許黑黑瘦瘦的,嘴角自然上揚,看上去總是笑意盈盈。我開始跟他聊天,把小許當成新環境裡的新朋友。下課玩在一起,放學前的勤務,打掃,澆水,也在一起。
小許身手很伶俐,雖然瘦,可是搬動桌椅,掃帚,動作很快,得到很多同學的讚賞,當然還有老師的。而我,當時父親任軍職,家裡不算富有,可是家事總有勤快的媽媽做,我只消放好碗筷,寫好功課,就算好孩子了。自然,我像是只會念書的弱學生,該做的雜事,生疏也笨手笨腳的。
一個點名集合的機會,我忽然發現,小許,分到一個群體去見一些師長。等我明白小許分的組,叫做“貧戶”之後,那時好奇的我,回家立刻問爸媽,什麼是貧戶?
稍微了解了不同之後,在當時的童年,貧戶與不是貧戶,小朋友玩在一起,穿著同樣的制服,鞋帽,一點都不覺得有差別。
寒假到了,過年的幾天,來了一些探望外婆,家人,拜年送禮物的親友。巧的是,其中有兩包算是給我們小孩的禮,都是新穎的“削鉛筆機”。很高興,也好不容易,哥和我,笨手笨腳的把機器腳丫鉗在桌子邊緣,兩小手指用力夾起上面像兩隻耳朵的夾子,把鉛筆小心的塞到像嘟起來的小嘴裡,左手壓著削鉛筆機,右手用力的在機器後面的尾巴轉。等轉到不必費力了,鉛筆抽出來….看!哇!好尖喔!哥…你不要搶!等一下,喔斯凱!我我我!我先的!我還要再削一支!….媽!哥推我!
開學的頭幾天,我書包裡的鉛筆,整排都是尖的,直到放學,都還捨不得用。有一天,忽然瞥見小許,從口袋裡掏出小刀片,用很流利的刀法,輕轉他的鉛筆頭,一下子,鉛筆就削尖了!而且露出了比削鉛筆機削的,更令人羨慕的筆尖長度!
“你怎麼會的?教我!”,我連忙問他。
“我媽教的!”,小許得意的看著鉛筆尖。
“會不會痛?”
“一點也不會!你試試看!”,他把小刀遞向我。
“我不敢!我不會用小刀,我媽沒教我!”
“那你到我家來,我教你!”,他很有自信的說。
“好,我帶削鉛筆機來,我們比誰快!”
“我們家很遠`,可是很大喔!”,小許很慎重的說。
“那你先跟我回家,我媽才會讓我跟你去。我就說去你家寫功課,然後,我再把削鉛筆機偷出來!”,我馬上有了計畫。
“偷削鉛筆機?你為什麼要偷?”,他詫異的問。
“不是偷啦!我有兩個,是把另外一個帶出來啦!”
“你有兩個削鉛筆機?!你們家好有錢喔!”
我沒有心眼的點點頭。
順利的把削鉛筆機放在書包裡,跟著小許,走了許多路,終於快到了他們家。
記憶中,在那時的國際學舍附近,都還是田地,他手指向一間沒有門,周圍堆著滿是舊書報,衣服布料,破爛的木板搭的屋頂,興奮的說:那裡就是我家!
我走近幾步,聞到一股濃重的雞糞的味道。小許的媽媽,背上包著一個娃娃,一隻手牽一個面孔骯髒的小妹妹,另一隻手在灑雞飼料。
不等許媽媽開口罵人,小許拉著我大聲說:“我同學來跟我一起寫功課啦!”
我們躲在他們家唯一的一張大床旁邊,小許俐落的把削鉛筆機架在縫衣機的一邊,我們開始,數到三,比看他的刀片快,還是我的削鉛筆機快。
玩到快天黑該回家了,我心想把削鉛筆機帶回家,被爸媽發現了,一定會挨罵。我就說:“先借你玩!”
小許很是高興,馬上把小刀片遞給我,說:“那我刀片也借你!”
就這樣,我經常放學就去小許家,有時寫功課,有時到田邊,用尿尿去灑蝌蚪。
架在縫衣機的削鉛筆機,一天一天舊了。許媽媽,每次看到我,都要我帶回去,我總是怕被爸媽發現,藉口說我要削鉛筆,就來找小許。許媽媽很不好意思,以為我同情他們是“貧戶”,那時的我,根本不感覺有分別。
在他們家,我親眼看過許媽媽在屋裡,斬雞頭,清雞毛的血淋淋。許伯伯騎著大三輪車,帶回來一大堆氣味難聞的舊衣服,又騎車帶走一大堆舊書報。
許媽媽,總是背後布包背著娃娃,一邊抖上身,一邊用說用唱的哄著許小弟。有時候,我們正在玩,許媽媽大聲一吼,小許就滿心不願的,不准我看,拿著草紙,牽著妹妹去田邊蹲下來等。
日子一天一天過去。終於,媽媽發現我的褲子口袋裡,有一支刀片!
我辯稱我削鉛筆用的,她認為我學壞了,始終不相信!
我低頭哭的滿臉是淚,一抖一抖的說了實情。最後,很不甘願的冒出一句:“他們家是貧戶耶!”
幾天之後,媽媽拉著我的手,走到了小許的家,要我把刀片當面還給小許。
許媽媽詫異的看著我們母子倆,看到我還給小許刀片,啪的就給小許一巴掌。我媽媽馬上制止了她,又趕忙牽著我的手回家了。
我心裡很不安,雖然上了學之後,小許還是如同平常一般,跟我打打鬧鬧。可是在媽媽的督促下,我再也沒有去小許家了。
我知道我不應該玩小刀片,可是我的削鉛筆機呢?
終於,我忍不住了。問爸爸,我應不應該把削鉛筆機要回來?
記得很清楚,爸爸摸摸我的頭,笑笑說:“你有兩個,一個送給你的貧戶同學吧!”
暑假剛開始,軍職的爸爸,又要調動,我們很快就搬家,八歲不到,我又轉學了。
我沒有機會跟小許道別,從此也再也沒有他的消息。幾年之後,那裡的田地,迅速的變成大樓,道路。田邊的景色,再也看不到了。
我心裡很滿足,記憶又浮起,想到那個淺藍色的削鉛筆機,架在許媽媽的縫衣機上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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