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種近鄉情怯的感覺
儘管住在美國的時間,已經比從在台灣出生長大的時間還長。每每夕陽餘暉,拖著疲憊下班,開車在85號上,總有日暮鄉關何處是般出外人的落寞。
確實有兩幕,永遠讓我難忘。
那一年,那個時代,我剛要踏入機艙飛往美國之前,瞥見櫃檯一角,蹲著一位涕泗縱橫的男兒,我忍著撇開頭不看,耳朵卻掩不住他的嗚嗚哭聲。
之後某年,在回台灣探親的飛機上,看到一個年輕媽媽,盯著螢幕上剛飛到日本上空的飛航地圖,眼淚簌簌直流在她抱著的娃兒身上,她小聲但是激動的對著熟睡的孩子自言自語:”寶寶不哭,我們快要到家看婆婆了!”
從某個時間開始,到了選舉炙熱的時節,搖旗用台語大喊”愛台灣”的口號,總讓我這個外省第二代心理覺得不是滋味:”媽的,我不愛嗎?”。久了,淡然處之慣了,但是聽到類似”黃山美還是黃石美?”的爭執,我立刻掙扎離開,不想被接著”日月潭美還是西湖美?”的比較洗腦。這種評比,輸贏永遠不成立,但似乎理所當然就應該立刻認祖歸宗,心悅誠服的被歸類成不能發表的一部分。
剛從美國西北部搬到北加州矽谷上班的時候,想找機會認識新同事。
舊金山出生長大的嬉皮是公司裡最像嬉皮的嬉皮,開口閉口都是舊金山的四九人足球隊(Forty-niners)。以為這是個好話題,說我從西北部來,那裡都是Bronco 的球迷。話匣還沒開,嬉皮臉色馬上變得非常不和氣,嘲笑著說Bronco個很笨的球隊。幸好靈機一動,笑著裝傻說,我以為 Joe Montana 是西北部 Montana 來的。雖然化解了氣氛,可是後來Bronco得過一次超級杯冠軍,嬉皮氣的不跟我說話。
出外人都有一個家鄉。但是停留在心湖裡的家鄉最美。他就是母親的身體,父親的聲音。多靠近一點,都會加重呼吸,心跳加快。
在奧克蘭出生長大的老美同事李察,第一次出差台灣,是跟著我在台北到處跑。
那年,他驚訝經過許多熱鬧的地方,看不到流浪漢露宿街頭。我深深皺著眉頭聽他振振有詞的說:台北不算大城市嗎?不然,怎麼沒有街頭浪人?
那年,一瓶台灣啤酒,香腸,空心菜加蒜頭,他嚼的津津有味。我邊笑邊聽他說,台北人一定都很努力忙著上班,不然怎麼都晚上十點了,餐廳還有人吃飯?
出差的第五天,李察臉色垮了下來:球球,請你帶我去吃台灣的牛排好不好?
我記得李察很費力的又切又撕,盤子裡的玉米,他一口都沒吃。沒有字,我清楚看著他臉上”想家”的字。
回美國的飛機上,我眯著眼瞧他在座椅上翻來覆去睡不著。
他悄悄的把紙巾折了又折,弄成一個心型,小心的塞在他的上衣口袋裡。
飛機下降之前,我以為我的座椅晃動是空氣擾流,事實上是他在抖腿。
在飛機上,他坦白的說奧克蘭又髒又臭,哪裡比得上台北。
儘管如此,李察接著說,停留在心湖裡的家鄉最美。他就是母親的身體,父親的聲音。多靠近一點,都會加重呼吸,心跳加快。
我深深感受到他那種”近鄉情怯”的感覺。出關之後,李察的女友梅麗衝到他身上,像小狗一般又舔又吻,分不出李察流汗還是流淚,他得意的掏出口袋裡心型紙巾的那一刻,梅麗幾乎把李察壓垮了。
後來他又去過深圳,上海,東京,漢城,雪梨...一談起來,他總會加一句來逗我”比台北...",我馬上用手指著他,他眨眨眼:”比奧克蘭差多了!”
時代的進步,讓回家鄉的快速,減少了距離遠的感覺。雖然少小離家,不致於老大才能回,然而鄉音無改,歲月造成的鬢毛摧,是近鄉情怯的一個原因。看到不相識的兒童,似乎想到了自己就那麼大小的時候,曾經膽子大的問過生人從何處來。這個時代地點,是低頭思故鄉之後,再抬頭找月亮。當年不愛聽的老歌,現在還是不愛聽的聽完,也回憶完了。如今出外當然不是征戰,然而不經意的看到江上煙波,愁起了不能在家鄉裡,享受熱飯被窩的繁忙奔波。
那種近鄉情怯的感覺,是出外人殷殷期待的同時,想怎麼還看不到101大樓的焦慮。
用借來的話說,停留在心湖裡的家鄉最美。他就是母親的身體,父親的聲音。多靠近一點,都會加重呼吸,心跳加快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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