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師傅
同學們剛頂著英數理化高分的傲氣進入建中,就遇到了這位穿白汗衫來上課的工藝老師.啊?工藝課?當然不是考大學需要的課程.可是這老師卻十分認真嚴厲的警告大家不要不當一回事,不然他可是會朝腦袋用力拍下去,甚至讓你不及格可能因此留級的那麽嚴重.
整整一個學期,老師就教大家畫一個”陰陽太極圖”,使用的是一支蘸墨水像圓規的鴨嘴筆.他非常嚴格的要求,墨水滲開到紙上,扣分!圓規不是一次轉到半圓的位置,扣分!中間墨色不均匀,銜接上下左右不確實,也都扣分.最難的是,他一一站在座位前面,看著我們動手操作,有時候啪的一掌就拍下來怒駡.同學大家比上數學課都更戒慎恐懼.
我記得他說的很重的一段話:”你們別以爲把數學考滿分進了醫學院就了不起了,你現在工具都拿不好,將來還想拿手術刀?”
這個老師傅,回想起來,他説的當然對.
兩年服役當兵擔任排長期間,我曾經帶了一個炮兵排.平常出操訓練,就是保養,擦拭,搬運,分解,組合火炮.練習陣地的位置排列,做到戰時要發射火炮的時候,完全機械化記憶的動作,能不慌忙而且迅速不紊亂.
真正的實彈射擊,甚至真正的作戰發射炮彈,比平日的火炮保養,不那麽頻繁,但是那就要靠體力和技術來分高下.
成員當中,有一位測量手,這個職位,必須要背誦非常多的情況數據.因爲靠背誦,我就挑選比較不含糊而且精明的士兵擔任.剛好選到的是一位大學數學系畢業的新兵.平常操練,我不嚴格要求體力上的訓練,讓他安靜的背誦準則裏的條文數字.
有一天,接到即將演習的通知,我開始緊張,認真的翻讀各種軍事準則,雖然我大學畢業,高等微積分都考過及格,但我覺得軍事準則非常困難理解.找到這位測量手,我們徹夜研究那些軍事文件的數據,他驚訝的發現,那些數字,其實就是各種三角函數角度的計算.我們立刻瞭解,在戰場上,最快的測量彈道方向方位,在各種天候地形下,其實不是計算機,而是人,是人的經驗加上準確的記憶.
數字實在太多了,我們研究出一套簡略的方法,就是略取圓周的十幾個角度的數字來背.然後在演習當中,用心算綫性接近的方法估算出數值.
討論了半天,連隊裏的老士官長來了!
我們對老士官長是恭敬有加的.在台灣,好像他只顧吃飯睡覺,啥事都不理會.但是當年在金馬前綫,老士官長看到偷懶的衛哨兵,他是不客氣的舉起標杆就猛打,駡人一點都不含糊.
老士官長看我們的筆記,哈哈大笑!那樣子,就是笑話我們這群傻乎乎的大學畢業生! 我忍住被嘲笑的不安,虛心的向他請教.
士官長的口氣,就是告訴我們,非常簡單.眯著眼睛看什麽?看太陽光照射垂直立在地上紅白相間的標杆陰影,那陰影的長度在標杆的第幾格,當作角度的基數.測量兵拿出紙筆一算,驚人的發現,真是十分精準.加上背誦,對比更確切.
我當時,記得好像拿出我愛反駁的個性,問士官長,那如果是晚上,或是下大雨呢?
士官長哈哈大笑,說:”虧你還是排長!這火炮要在晚上,下雨天打,你先要知道敵人在哪裏?你看的到嗎?是上面誰告訴你要打?你有把握打的準嗎?趕快收拾挖炮坑白天再戰,要不就趕快逃命吧!”
我敲敲腦袋,這老師傅說的太對了!
幾年前,去熟識的日本餐廳和老朋友鈴木先生吃飯瞎聊天.他是天生的日本料理高手.用刀極細.我認識他,就是從哥兒們互相吹噓開始,他說他以前是畫家,我說我寫書法.現在他是厨師,我是工程師.各拿各的吹牛比劃.
但是,鈴木先生很感性的說,他學厨藝,完全因爲是他的父親.我以爲,他的手藝是家傳.他立刻說不是.
他承認自己年輕的時候是個在游樂場混的小流氓, 爸爸是當地很有名氣的餐廳厨師.鈴木先生根本不屑厨房的工作,他只顧打彈子,柏青哥天天玩.
忽然有一天,父親突然暴斃.鈴木桑才忽然醒悟,發誓重新做人,要做一個像爸爸一樣,被別人尊敬的厨師.然後開始努力研究各種菜色材料海鮮的做法.
我們同時問對方一個問題:”你收不收徒弟?”
我們同時回答對方:”看情形”
然後又同時問對方:”什麽情形?”
“你先說”
“你先説”
鈴木先生舉起手上的刀,指向我,意思是,你先説,不然我就…
“要收學生學寫書法?當然學生本來就會寫字,所以?”
鈴木先生馬上回答:”你看他怎麽拿毛筆?”
我非常同意的點頭,立刻説:”你看他怎麽拿刀?”
我們同時舉起大關酒的竹杯子,互相欽佩的看對方.
算年齡,我比他長一歲.但是他是我心目中真正的老師傅.
這年頭,有了 ChatGPT,再也沒有和長輩請益這回事了.老師傅就是一個形象,也許就會慢慢消失.也其實各行各業都有老師傅,未必年紀老,但是他們的經驗,都是值得記錄的人生故事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