充氣床墊
已經兩年了，我還不時會對落地窗一旁的空地，低頭看著發呆，仿佛那兒還有一張充氣床墊，平鋪著跟我一起回憶那段彼此的故事。
弟弟老遠從洛杉磯飛來看爸爸，提著一大袋行李。弟弟說那是個可以充氣的床墊，他在爸爸那兒待著累了，可以躺下來打個盹。其實我知道，那是個善意的藉口，他根本是買給我的。
那天，爸爸跟我們兄弟倆，嘻嘻哈哈聊了一大堆什麼家務事，我全不記得了。後來爸爸連著幾個呵欠，就累的進房呼呼大睡，我躺在沙發上，也不知不覺的睡著。弟弟打開他帶來的充氣床墊，一會兒，他也開始打呼了。
弟弟回去之後，那床墊就平整的收好，放在落地窗靠牆的一角。不知道放了多久，只知道那是個床墊，根本沒用，任灰塵佈在上面。
之後，爸爸的健康逐漸惡化，記憶力衰退十分明顯。終於拖了又拖，我仰天面對，他連我這個兒子是誰，都不知道的事實。有一天，我沉默的打開那充氣床墊，盤算該如何經常的好好用他。
那床，插上插頭，開關一開，五分鐘不到，墊子就充滿飽足了氣，然後被褥鋪上去，放個枕頭，躺著睡，是比趴在桌沿，或是躺在沙發上，都舒服多了。
剛開始，我趁中午吃飯之後，從公司去爸爸房間那兒探望他，順便就用床墊睡個午覺，再回去上班。挺愜意的過了幾個星期。但是，當我發现爸爸衰弱的比我估計的還快，他連上廁所都不知道路徑的時候。除了每天中午，我決定每星期五下班之後，就一直陪他到星期一早上，再去公司上班。
那充氣床墊可真是好好的發揮了作用！
我累了，想睡了，就充飽了氣躺下，無聊的時候,也躺。他讓我度過不少枯寂的時光。我常常手臂枕在腦後冥想...這時候，那些哥兒們，缺了我，在狂飲大吃唱歌哪！…也幻想,被窩裏有香濃的肌膚跟我撫摸磨蹭…春天的椰樹比基尼，夏天的冰水瀑布，秋天的楓紅飄落，冬天的羊肉火鍋....
失去記憶的爸爸對這床墊，不是沒有感覺。我常常餵爸爸吃飽之後，他要回房睡覺之前，用手指著床墊哼哼，意思是告訴我：你也可以去睡一會兒啦！
多少次，我躺在充氣床墊上，希望奇跡立刻能夠出現，爸爸會馬上知道我就是他的兒子，叫我的小名。而不是我每次問爸爸，他都用“老大哥” 來稱呼我。
總有那麼溫暖的幾次，爸爸悄悄的走近我熟睡的床邊，站著看我，默默不語。我明知道他的靠近，但是眯著眼，假裝還熟睡著，我多希望他叫喊我的名字，甚至伸手，像爸爸一樣，幫我把被子蓋好。然而，當他緩緩的轉身，踽踽回到自己房間的時候，我摁住鼻頭，抹去彈出來的眼淚，失望的再用被子蓋住臉，讓自己回到夢中。
就有那麼一天，忽然爸爸煞有介事的對我笑笑，手指著那充氣床墊，呵呵的説：我説老大哥啊！你昨晚，哈！沒回來睡你那床啊？
我愣了的同時，隨口，嗯的一聲回他。
他眨眨眼，笑笑説:沒關係，你年輕嘛！晚上出去玩玩，應該可以的啦！
當時，我完全笑不出來！心裡沉痛的呼吼:
爸！我是你兒子啊！我不是別人家無關痛癢的什麼老大哥啊！我出外不回家？爸爸啊爸爸！你罵我啊？來啊！馬上拿起你的柺杖，打我！打我這愛玩的兒子啊？
唉！星星月亮太陽，總是固定的在落地窗外的天空出現。我常常躺在充氣床墊上想，爸爸現在不止衰老，他其實是另外一個人，暫時住在爸爸的身軀裏面。我知道不可能有奇跡了！我也知道，將有一天的到來，那個另外的一個人，會終於離開爸爸的身體，爸爸之後雖然眼睛不再張開了，但是他會從此知道，我是他兒子！我做錯事的時候，我一定會對著天，對爸爸説對不起，他也會像爸爸一樣責怪我。而我，也再不是他這陣子，一直嘲笑的老大哥了。
有一天，忽然，嘶的一聲，我聽到一股洩氣的聲音，沒有多久，我躺著的充氣床墊，緩緩下沉，終於平的像一張毯子一樣，鋪在地板上。
我苦笑著拼命尋找破口，自言自語說，床墊啊床墊！你別壞了我的睡眠，趕走我的夢中情人啊！
沒多久，我找到了！隨即外出買了強力膠，用力擠了又擠，口吹了又吹，心想，這應該可以補好破洞了吧！
第二天，興沖沖的查看那充氣床墊。啊！糟糕！強力膠上的太多，一直從破口流到地板上，整個把床墊跟地板一起黏住了！
沒辦法，我輕輕一拉，竟是把破洞拉開了個更大的口子！唉！那完全不能用膠水補了。
我失望的把充氣床墊疊好，心裡打算明天趕快再去買一個，不然，我就得打地鋪在爸爸房間，一定會睡不好，然後我怎麼上班呢？
扔那陪我睡了好一陣子的充氣床墊到垃圾桶的一刻，心裡著實有點捨不得...他的溫暖，他陪我做的夢，給我的休息，忍受我的打呼，懶得洗澡的臭氣...好吧，別了！充氣床墊！
第二天中午，爸爸平靜的走了。
我打理爸爸遺物之後，在空空的房間地上，還留著充氣床墊，方方乾淨的一塊印子。我站在那放床墊的地方，看看落地窗外面的天，心裡説：爸爸！床墊知道老大哥不會再在隔壁陪你，所以他先走了！你放心，我睡的挺好的，你放心去跟叔叔伯伯，在天上痛快聊天吧！
沒有留言:
張貼留言