老許

老許

      一位同事找到更高薪的工作離職了，今天大夥聚餐送別。席間話題聊到自己曾經離開職位的經驗，有的有趣，有的難過。在矽谷，這是稀鬆平常的事情，不是沒有，但是鮮少有人，從一而終，在一個職位從職場新鮮人做到退休。那中間的來去，當然每個人都有不同而且形形色色的故事。

      猛地抬頭，我忽然想到曾經與我共事的一個人：老許。他瘦黑的體型面容依然出現在我腦海裡盤旋....

      那年，我剛變成一個小主管，公司大張旗鼓找了不少人，立刻我就多了幾個手下，其中一個就是老許。

      老許的履歷上面寫的是北京大學的電機博士，但是從來沒有在美國的公司做過事，面談的時候，我刻意的避開他顯赫的學歷，而挑戰他的經歷。

      老許侃侃而談，他說他從北京到美國，因為已經拿到一個美國公司的職位，來赴任之後，發現並不喜歡那個工作氣氛，於是就抱著騎馬找馬的心態，試試其他公司。這不稀奇，也其實無可厚非，他的說詞，已經查證，並不假。

      他的眉宇之間露出一股樂觀，這是我打心裡欣賞的，但是我的好奇是，他為什麼願意捨棄大公司的條件，而到一個在當時我們不知名的小公司工作？

      我很直接的問這個問題。他兩手一攤，說曾經有人生跌到谷底的經歷，他不在乎公司大小，只在乎有沒有未來，何況大公司，即使他做下去了，幾年後，職位，薪水，現在就可以算的出來是什麼，有多少。接下來的日子，就是上班下班，靠嘴靠寫報告撐住他的工作。老許反問我：不是嗎？

      我點點頭，雖然表現的毫不在意，但是心理上，我完全贊同。再看看他的履歷，北大博士，那到底有什麼事情，發生在他身上，讓他說人生曾經跌到谷底？我不懷好意的想....追女朋友失敗？博士被教授刁難？家境窮困？.... 這種種，都不算什麼了不起，或是可以讓我因為同情之後，而決定僱用他。

      老許機靈的感覺到我的懷疑。他開始說他的故事。老許在大二那年，身體不舒服，去看醫生。把脈的結果，大夫面露凝重，緩緩的說，老許得了一個不治之症，大概只能再活九個月！老許相信了，而且非常難過的休學回家，靜靜地在家鄉裡等待死亡的來臨。

      然而，九個月過去了，老許依舊好好的挺著。他再去看另外一個醫生，得到的診療結果是，老許身體並沒有問題！當初完全是個是非顛倒的誤判！

      這是個非常可笑的謬事，我的瞠目結舌，他一點也不驚訝。反而說：如果發生在你身上，你會怎麼樣？

      我沒有回答，但是心裡面，出現了許許多多的可能幻想。也許我覺得生命無望，不到九個月就憂鬱而亡。或者做盡荒唐的人生事情，讓生命結束的轟轟烈烈....

      我再看看老許，也是問也是答的，接他的話說，之後你就繼續回北大念書，一直念到博士？

      他笑笑說，對，老婆也討了！

      我心裡打個勾，老許，你錄取了！

      之後，老許兢兢業業的工作。當時工作並不忙碌，但我因為初當幾個人的主管，小心讓自己表現的公平而且公開，更不要讓北京來的同事，認為我這個台灣人，對他們存有偏見。

      老許的長處是對電腦軟硬體非常熟悉，雖然我工作的內容，需要的不完全是電腦的知識，而是對IC 設計的了解，除錯的能力。但他這長處，當然加了許多分。

      我平日也觀察老許，他並不把自己不同的人生遭遇，隨時掛在嘴上，開示別人，或是嘲弄自己。所以知道他曾經休學回家的故事的人並不多。一天一天，我覺得老許的所作所為，是值得信任的。

      老許經得起別人開他玩笑。我聽到閒聊時候，有人逗他，說他五短身材，又黑，說話又粗，北京鄉下來的，如果不是讀了博士，哪個女孩要嫁給你啊？老許瞇著眼，得意的表情，看得出來，絲毫不以為意。

      好景不長，經濟衰退，公司收入也受到影響，謠言要裁員的消息甚囂塵上。終於有一天，老闆叫我到辦公室密談。

      前面冠冕堂皇的話就不提了。老闆明示要裁員，問我看法如何。

      我無法馬上回答，當下緊閉著嘴不說話。

   “你的組裡，必須有一個人要走！”

      我猶疑了一下，不回答。

   “怎麼？你不說話？是同意，還是沒有意見？”

   “我不能反對，但是我不想裁任何一個人！”，我回答了。

   “哼，你這是鄉愿！而且不替公司著想的回答，如果你覺得這麼困難，那我幫你決定！”老闆說出了狠話。

     我瞪大眼睛看老闆....

 “老許！“

    ”為什麼是他？他沒有犯錯！“，我立刻反駁。

  “不是因為他犯錯，是我們就必須減少開支！”

  “那為什麼是他？”

  “你說！提出一個名單給我！”

     我不開口。

   “如果你想留他，可以，你自己辭職！何況，他是博士，到哪裡都可以找到更好的工作，我們接下來，大家都要過苦日子，不需要那樣的高材生。“

      沒有意義的爭論，我拗不過老闆的意念，是錢在說話，所以我的反駁，怒氣，一起帶著桌上的文件離開了。

      我的人生第一次，就這麼給了老許。我盡力隱藏掩飾，裝的冷酷現實的跟他說明原委，但是他清楚的看出來了，聳聳肩，說，在美國，一定有這麼一天的，還要我別難過。這個消息，不比他被醫生宣判死刑還痛苦。就好比是走路，踩到了石子！

      我很訝異他看的這麼開。

      後來遠遠的看老許收拾背包，低著頭離開公司，我心裏知道，老許一定能克服這個低潮的。

      之後我再也沒有跟老許聯絡，他不久回去了北京，有人說他在北大教書了，也有人說他到一個電腦公司，發財了！我想，這些年中國的發達，老許應該會變得更好，我其實著實覺得欣慰。

      不管哪個消息是真的，老許沒有壞消息傳來。我不後悔沒有用最大的力氣留他。事後證明，這不是錯的決定，而我，之後也受到跟他一個樣的待遇，如果是報應，我欣然接受。

      此時此刻，走筆當中，我在回想他說的話：

            … 如果發生在你身上，你會怎麼樣？

      嗯，如果我只剩下九個月的生命，哈哈.....

      老許，我先去北京找你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