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叔買橘子
睡眼惺鬆看着鏡子裡面的自己,覺得似乎表面有個骯髒的污點,嘟嘴放下刮鬍刀,食指摸了摸鏡子表面...不對,不是鏡子,哎呀,糟糕,是我的眼睛!右眼眼角血紅了一片!我,我,我瞎了嗎?呵,還好,沒有瞎!
眨眨眼,還行,都看得見。上網查了一下,自我解嘲想,幸虧不是針眼,不然那些個哥兒們,鐵定笑我漲着眼,看穿了什麼照片電影裡的馬賽克。
是嘴硬的年紀,平常老早就編好了講稿,大小兄弟嬉笑間,準保要他們一聊到肚臍下面,就會低頭自慚形穢。
可是,我的心,是軟的。
孩子離開家之前,抬頭看着我,眼神艾艾地說:“爸爸,你頭髮更白了!”
不忍看他眼睛汪汪,覺得我老了。周末一大早,就染黑頭髮,立刻自拍傳給孩子看。不是想要裝年輕,是真的喘口氣,能夠讓孩子安心了。
但是,雖然頭髮黑了,這時,眼睛卻紅了,要怎麼樣,才不讓我年邁的老爸看了擔心呢?
靈機一動,趁他還在熟睡,先幫爸爸毛帽戴好,免得他抬頭看到我。起床,就不用拉了,索性在背後,用推的。這樣他才看不到我的正面。刷牙,鏡子裡面,我半邊臉在他身後。
唉,還是躲不掉!
一坐下來,爸爸看着我的眼睛發呆…
我正要解釋,他開口說:“現在幾點鐘了?”
幾點鐘?!他,他,不是十分鐘點之前才問過我?
我刻意張大眼睛凝視着爸爸,直看他的眼神,然後低頭想了三秒...嗯!我放心了,其實,他看不到的。
在模糊記憶中,腦海浮起了一個舊日情景,那天,是爸爸離開軍人生活的第一個周末。
悶熱的下午,在西門町電影院裡,放映的是沒有激烈打鬥,我覺得非常無趣的西部片“日正當中”。因為看不懂,我只想趕快回家,但是只瞧着爸爸一直點頭。當時,我頻頻問:現在幾點鐘了?
“現在幾點鐘了?”
思潮回到現在,我湊近了他的耳朵,大聲說現在幾點。
爸爸不好意思笑笑,起身說要去廁所。我轉身收拾桌上的東西。正要低頭忙碌的時候,爸爸卻推着手扶車,要推開大門。
我急了,大叫:“爸!你去哪裡?廁所,在左手邊!“
他看着我,一臉茫然:”啊?我在哪裡啊?“
我忽然領悟,這一天,終於來了!哽咽說:”我們在家裡啊!“
“這裏不是我的家!”,爸爸不高興的大聲斥責。
潮濕模糊的眼眶,似乎把我帶回到了那個秋天。
爸爸在媽媽的朋友士林家裡,嘎嘎快速軟語聊天當中,幾乎沒有他說話的空間,索性牽我的手,散步到附近的鐵道前。是孩子的我,看着嗚嗚疾駛而過的火車,興奮拍手大叫:“哇,好快!一下子,就可以回家了!“
當時,爸爸暗暗的低聲說:”這裏不是我的家!火車再快,也開不到我的家!”
“這裏不是我的家!”
緩緩看着眼前的爸爸,我抹乾了眼睛,等他坐定了。平靜的,問他的名字,我是誰,照片裡的媽媽在哪裡。
爸爸搖頭,全部都不會回答。
他看着發愣的我,慢慢開口:“我們認識多久啦,小老弟!”
極力忍住難過,我不回他“老哥”,輕輕的喊了聲”爸爸“,那一刻,我,多麼,多麼希望,他能看清楚,他能回神啊!
”我當你是個老朋友,好,有個事情,我只跟你說!“,爸爸慎重的開口。
他忽然一陣抽搐,痛心說:”那個那個誰,名字想不起來了,好可憐哪,被共產黨軍隊抓走了!“
看着爸爸,再也忍不住了,跟他一起,我哇的一聲,眼淚簌簌直落。
也沒幾天,眼睛就不紅了。
每次,早上看他熟睡的樣子,一摸爸爸的手,每次,都有一點點慶幸,那,還是溫熱的。
看着爸爸...
原來,傻笑貪睡的眼角,是會遺傳的。
原來,孩子轉頭打呼的聲音,是遺傳爺爺的。
原來,哈!洗好臉,刷好牙,再偷偷窩回被子裡,也是會遺傳的。
每次,晚上,燈熄了,我才迅速地,抹乾濕了一半的臉頰。衷心希望,明天,爸爸的手還是溫熱的。或者乾脆,他醒着直接朝着我罵:你這個兒子,這麼沒出息!
對沒有媽媽的孩子來說,每個春光明媚的母親節,又一定是個找不到藉口,非得工作忙碌的星期天,實在是苦澀糾結,錐心折磨。滿身大汗午覺醒來,總覺得聽到窗戶外面,有媽媽在推孩子玩鞦韆的歡笑聲。
我再試試,拿媽媽的照片,問問爸爸,她是誰。
他打趣:“
哎呀,哥兒們自己說說,不好意思啊!這個漂亮的女人,我啊,我追過她!”
我跟着一起,滿意的哈哈笑了。
彷彿,看到朱自清的文章裡面,青衫懷裡揣着橘子,走過火車鐵道的大叔,像極了爸爸。
再低頭,仔細一看,不!月台上將要遠行的,是爸爸的腳!我看到短短的一雙腿,賣力的搖蕩,好像幾乎跨不上月台…
那是我的腿!我是大叔!
是!是我!
我才是大叔,我是那大叔買橘子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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