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的父親
段永蘭 (臺灣[傳記文學]版)
記得兒時,常在冬寒夜裡,炭火初紅,父親對我們訴說他童年的遭遇。「冬天,我常翻看灰裡的蕃薯,抬不起頭。年夜裡,我穿著舊棉襖,一家家敲門借錢,但是我失望地從江邊跑回來。祖母將鹽炒豆子遞我,我忙去盛碗冷飯充饑。那年夏天,正是三伏天氣,我為祖父在谷場曬書。祖父歎口氣對我說:『留給你一生念吧!』」從這一年起,父親成了孤兒。
當過年過節的時候,父親常要我們退還別人饋贈的糕點。我兩手插在一籃籃紅紅的蘋果裡,恨恨地說他不懂人情。父親說:「我小時幾個月都吃不到肉,只為省錢買雞送給催糧的差吏。你知道別人的兒女不比你更想吃蘋果嗎?」
有一次,我陪父親游明孝陵。天藍雲白,我指給父親看遠處一樹如火的楓葉。
「看看他們穿什麼,住什麼!」父親打斷我,指我看那樹下泥築的土屋,和半死的老牛。「大多數人就這麼活著的,這是我們這輩的過錯,也就是你們的責任了。」
我望著秋郊美麗的夕陽,只怨有這樣無風趣的父親!
記得在重慶時,家住沙坪壩,父親在城內辦公,一天夜晚,重慶城的燈火如繁星閃爍,我帶一束薔薇去看父親。走進父親室內,沒有一張圖畫,沒有一隻花瓶,父親也不覺笑了,對我說道:「你進了重慶最簡單的辦公室,但效率成績也許是最好的。」忽然我懷疑,這是講效率成績的社會嗎?但他的實幹勇敢使我默然。我見他和同事處理事件時,言辭明切,動作機警,態度認真。他回頭見我詫異,笑著回答:「人生就是戲劇。」我至今似乎還看見那滿桌公文,憑窗坐在山城霧後的陽光裡的父親。
他將辦公室裡扔掉的毛筆一支支洗淨,揀尚可用的慷慨送我,我一字一字寫給他看。
「這種字!」
「我成不了書法家是可以原諒的!」我也生氣了。
「用你們各位科長科員用舊了的禿筆!」
人常批評國民黨貪污腐敗,我每聽到別人這麼說,便想起父親,想起暮色蒼茫裡,清瘦病喘,擠進公共汽車回復興關的父親!他常著粗嗶嘰制服,深夜燈下,屏息研究兩黨方策。我自問對政治毫無興趣,但也不覺對政黨裡這樣的黨員而肅然!有一個傍晚風勁樹老,父親回顧言我:「先天下之憂而憂,後天下之樂而樂。」我驚起抬頭,一直以為是線裝書上大家讀讀的罷了!想不到父親一生所恪守的正是這兩句格言。
有一次,一位建築界的朋友和父親第一次見面。他送客轉來讚歎地說:「河南只有這一個gentleman!」我自覺念了三四行莎士比亞,沒想到父親遠比我清絕!
又有一次,朋友婚禮,他欲行又止:「我還記得他第一位太太的葬禮。我不能去。這樣的人生未免太不美。」父親一生毫不浪漫,我奇怪他和我言美。
父親參加陳獨秀先生的葬禮回來,我接過杖帽隨口問道:「人很多吧!」「三四個人,世情同此!」我默默無語,肅然于父親的風義。
柳無忌先生的散文課上,父親在窗前候我。課畢,父親掏出幾塊我心愛的香蕉糖,要看我當面吃下,我緊抓在手裡,不願給前後的同學看見。我著急的看著他,幾乎想說:「你簡直不懂大學裡的規矩,沒有家長這樣的!」事隔經年,我每讀到朱自清先生的「背影」,便黯然想到天下的父親。
我愛父親,愛他穿著舊衣見客時的昂然;愛他覺得不對時,千人之間能立起反對,覺得對時,千人之前毫無猶豫的精神。我愛他不是為了兒時吻我,而是因為他能在貪利的社會裡屹樹著高亮的廉潔;因為他能在未上軌道的政治環境裡質樸而苦幹;他抱有一個崇高地理想從事政治。我知道最能表現他風骨的是風雨亂世裡的義旗和艱難危局下的鬥志。「政治是藝術。」他對我講:「你不知道那充分用才智去分析、組織、推動的樂趣。」「我一生只做了一件半事。五四是一件。」我每聽人提起他的才幹,便無語想起他未盡的抱負。
星光夜裡,他偶然對我說道:「成敗不足以衡人!」是的,也許當時有些自己很成功的人,反促成了大局的失敗。
連年烽火,有一次我打開世界地圖,指著一片淺綠和平的瑞士說道:「來世出生在瑞士罷!」但父親想也不想,毫不猶豫的說:「我還想做中國人!」
他奇怪我愛讀茶花女。我展開瑪格麗特.亞芒,一定要他念兩行,但是他還是拿起邱吉爾的演講。
「我朋友裡也有文史不錯的。」他翻開報上中央研究院院士的名單,從數學到地質,讀出他認得的朋友,驕傲地看著我說:「這是當時第一流的腦筋!」我聽到這些人名,便一一想起自己五六十分的理科考試。我自愧在學術上將永無成就,但我如何被父親的鼓勵感動!「你也許說我現實,別人說我嚴謹。其實我對人講風格,對政治求理想,一身硬骨,永遠戰鬥。朋友承認我夠朋友,敵人也承認我配做敵人!」他笑我道:「你已失去了農田樸實奮鬥的勇氣,又沒有得到城市高度的文化和教養!」這是父親給我印象最深的責備。
山城的雨夜,茶暖花香。母親發愁畦裡的蠶豆受不了雨水的打擊,父親和我靜聽嘉陵江水的潮漲。感謝這完美的童年!我知道無論以後遇到什麼困難,心中永遠有一張美麗的圖畫。燈光後橙色的窗上現出黑色的花影,貓蜷伏一團地睡在鋼琴上:誰在彈「我的家庭真可愛,冬天溫暖夏天涼 ......」我們有這樣美麗的感情,若非相隔竟如生死,我知道他千山萬水,也會趕回來的。
小時初懂人事,聽父親念「梨兒心裡酸,蓮子心中苦」的明詩。我常想發誓願來生再做他的女兒,但一時遲說,竟暮草三年!
他輕視如我這樣蛋殻般的女兒,他一生高傲。
他常對我說:「永遠不要向惡勢力屈服!永遠要奮鬥!」記得我初次做事時,父親送我到門邊。異鄉多雨,四季常綠。每當我漫步在臺北的石子路上,便想起在暮靄的家園裡,那白布短褂,把我送入社會的父親!
在父親病中,我勸父親請朋友還回多年前借的錢。
「他如果有錢,他自己會還我的。」他半臥在病床上。
我本不敢和父親談錢,但我想到父親的醫藥費和一個比一個小的弟妹。
「父親!」
「如果我沒錢,我的朋友怎麼會有錢?」
「哦!你從來不為我們想,」我大喊:「你真自私!」
父親吃驚地抬起頭來,充滿著受傷的眼光,他兩手支著垂危的頭低聲說道:「我已經算好的了,我還沒欠人錢。」
我猛然止住,他好像在作最後的道歉。啊!我恨!為什麼我們常傷害我們最愛的人的心。
父親病時,我為他曬書。我將一迭迭左傳、史記從書架上扔下,埋怨那念得了這麼多。父親笑笑:「留給你慢慢讀吧!」我忽然怕起來,怕我們將世世代代幾本薄書傳家。颱風台雨裡,小妹妹騎著輛自行車回家,我開門看她被雨淋濕的栗色圓臉,不禁黯然:為什麼我們世世代代都是孤兒?
父親病重在醫院時,我端碗雞湯素麵給他送去,醫生打開病房的門,父親看著湯裡的麵,露出高興,不,幾乎是天真的笑容:「這樣白的麵,這碗麵錢可以夠老百姓吃幾頓了!」老百姓!老百姓!我搖著病重的父親,我聽夠了!
父親一生布衣粗食,然而他卻貢獻了一切。父親去世已經三年了,我與社會已有點接觸,才漸漸認識出真有人的風骨、有人的膽識、有人的感情的,原來是自己的父親!
孟真伯父去世後,安靜的睡在靈堂裡,我站在那裡含淚想起父親和傅伯伯搶書玩笑,風趣四起的情景,想起沒有見過的蔡元培先生,想起他們那一代的文化!後浪推前浪,忽然竟又是今天的局面,世局更動亂!蒼生更痛苦!
至今我猶記得我得到第一次薪津時,在上海灘的冬風裡,四處糖果店中,慌忙找父親心愛的食物。他嘗了一口說:「就在外國巧克力和高跟鞋裡,國家給賣掉了!」一直到以後,偶然碰到要穿高跟鞋的場合,我的腳都放不下去。說這話的幾天以後,父親死了。那晚聖誕之夜,醫院裡傳來聖瑪莉亞的歌聲,我看見壁爐中漸滅的爐火,看著將死的父親,我疲倦絕望得一點感覺也沒有了。我已用盡一切女兒的力量來愛我的父親,但我終扭不過上帝的意旨!年年聖誕,我驚聽彌賽亞的歌聲四起,風雪裡我何處去找回父親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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