聊齋新語 ─ 小董

聊齋新語 ─ 小董      文章日期：2011-07-29 06:22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想到小董，我就會一直打哆嗦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在那個大學窄門的年代，小董連考了兩年大學都擠不進榜。接到了要去報到的兵單：三年的陸軍第一特種兵。小董在一家人哭哭啼啼的離別，女朋友剛不小心懷孕的窘境下，硬著頭皮去關東橋入伍報到了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我第一次見到小董，是剛下部隊，成為他們口中的“菜排”見習官的第一天。小董已經是當了一年，剛從小金門調防回台灣的老鳥駕駛兵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雖然我對他很好奇，也表現出我的平常與客氣。他卻不正眼瞧我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那個年代，即使是在當兵，男生都想把頭髮留長一點點。小董特異獨行，剃了個大光頭。因為我是新上任的排長，想對每個人都了解認識一番，見到一個嗓門又大，頭髮又光的兵，我自然投以好奇又想接近的眼光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小董不理我，就是不理我。能躲我就躲我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我側面打聽到小董沒考上大學的事，心裡有了譜。我判斷應該沒錯，他心理有結，對我這個大學畢業，又是軍官的排長，很是嫉妒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我又打聽到他的光頭，是小董發誓要娶他女朋友的那一天剃的，直到她同意嫁給小董，小董才會再蓄髮。就在那當天，她女朋友墮了胎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有其他的兵說，小董剃光頭之後，也就是女友墮了胎之後，八字變輕了。我那時不懂，時間過了一陣子，我心裡逐漸有了體會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小董第一次跟我說話，是個星期天。當天我值星，留在營區裡沒有休假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下午四點不到，離晚上九點正收假時間還早，小董匆忙返回營區，畢恭畢敬的看著我，希望我準他延後一個小時收假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這是他第一次正眼看我，又是有求於我。我逮著了機會，想跟他多說一些話，並且想問清楚他為什麼提這種奇怪的要求。明明時間還早，更何況，如果有重大的急事，多一小時，還不一定夠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他見我不果斷的說好或不好，急的大聲道：“排長，我馬子被別人欺負了，我要找朋友去扁他！”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我請他慢下口氣說明怎麼回事。他嘆了嘆氣說，他的女朋友，為了能夠常常見到小董，在營區附近的地方找工作。剛到一個美容院當小妹學徒沒有多久，就被老闆毛手毛腳欺負了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小董氣不過，要找一票朋友去揍那老闆，給他一點顏色看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聽他清楚的說完，我不發一語，睜大了眼睛正視著他良久，他毫不畏懼的立正看著我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我有了決定：“好！十點！”，我大聲說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“排長，一言為定！”，小董鄭重地回答我，轉身就走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“等一等！”，我叫住他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他回頭看我，像是希望我不是反悔了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“不可以把人家打死！”，我點頭笑笑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“不會的！”，小董也笑笑回答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晚上九點收假，點名時，我刻意把小董的名字跳過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十點鐘，小董準時回到營區門口，我接到電話，走去大門，把他接了回來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在營區的石子路上，我們並肩走著，一句話我都沒說。看著他疲憊的臉，我招招手，要他趕快就寢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從那次之後，我跟他依舊沒有多說話，但是彼此心裡，像是有個互相照應的默契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我的體會，開始發生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小董經常碰到別人碰不到的事。他保養的吉普車會莫名其妙的熄火，後照鏡會突然掉下來。大晴天開出門，回來時車卻像是開過泥濘的砂土般髒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他的內務，像是常常被人檢查一般翻動過。為此，還不時換他的床位，免得他跟鄰兵起衝突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怪的事情來了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應該是夏秋交際，我們奉命，替一個有演習任務的單位，看守營區，就是站崗的衛哨勤務。那個營地，入口在深山的小道。我跟小董先遣去辦理交接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找到地點，已經是黃昏了。我怕天黑找不到回去的路。一下車就趕快進去找裡面的軍官談細節，研究崗哨地圖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沒一會兒，小董氣呼呼的衝進來，大聲說：“報告排長，你們怎麼有小兵，還蹲在門口抽煙？”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我跟一起談事情的藍排長，同時抬起頭來。藍排長皺著眉頭說：“怎麼可能？所有人都去演習了呀？”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我用力嗅了嗅，沒有聞到絲毫煙味。劈頭問小董：“你沒看錯吧？有人抽煙，怎麼會沒有煙味？”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這時我們三人不約而同走出門口。空蕩蕩的，沒有人，當然也沒有煙味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小董不可思議的搖搖頭。

        在回去的路上，天黑了，小董不停的搖頭，在山裡努力找出路。一片漆黑當中，突然，他轉頭看著我說：“排長，如果有憲兵攔下我們，你就準備打我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我被他這突來，又莫名其妙的話語，弄的沒頭沒腦，心想在這黑暗的山裡，根本不見人影，只希望小董快點找到有光線的大道，搞清楚了方向，平安回到營區去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不到十分鐘，前方出現了一只晃動的燈光。我們開近一看，是個揮舞著手電筒的憲兵！後面還跟著兩位。把我們的車攔下來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憲兵打開了燈，準備拿著紙筆登記，小董一看，對我使了個眼色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我跳下車，衝到憲兵前面擋住他，然後一把把小董從車上拉下來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小董立刻大聲呼喊：“排啊！我錯了，不要打我！”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我作勢舉起拳頭準備打他的頭，小董啊的一聲跪倒，剛好用身體擋住了車牌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我再用兩手拉他的領子。大聲罵道：“你他媽的，回去關你禁閉一個月！”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我不停的大罵要用拳頭打他，小董哇啦哇啦大聲哭號起來。憲兵在一旁開始勸我，伸手拉開我們。後面的士官走向我，看看手錶，說：“排長，太晚了，你們不要緊，趕快回去把車子洗乾淨吧，不然天亮被別的憲兵看到，你們一定會被處罰的！”，隨後對我一舉手，伸出了五指。我正色，也嚴肅地回了個標準的軍禮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就這樣，我跟小董，安過了一劫，兩人閉著嘴笑回營區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平安是不錯。站哨任務完成當天。我跟藍排握手道別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藍排說了個我瞠目結舌的事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當天小董看到在門口抽煙的兵，根據形容，很像是他們單位以前的一個兵，因為女友情變，在營裡自殺了！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我悶頭不語。這件事我一直都沒有跟任何同單位的人提起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更怪的事來了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雖然我比小董晚入伍，但是我還比他早幾天退伍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有一天，小董看完信，大聲的哭號，哀痛的不能自己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他的女朋友結婚了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小董開始蓄髮，人變的消沈。我盡可能地開他玩笑，有時候拉他頭髮，有時候扯他拉鍊。我把我的英文字典送給他，要他每天背幾個單字，到了退伍，再回去考大學，至少英文拿個兩位數的成績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就在快要退伍前的某一天半夜，我正熟睡著，外面忽然一陣喧鬧。我很懶得爬起身，衛兵說，小董出事了，緊急送去了醫院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我心頭一震，看到營房外面的倉庫，頭頂的橫樑，朝上斷成兩截。我再走進倉庫，地上滿是紙屑，水跡。我想，一定是小董心情不好，睡不著，溜到倉庫裡喝酒，可是，我找不到酒瓶，聞不到酒味。我質問衛兵，每個人都膽若寒蟬，不敢正面回答我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我不罷休，雖然我問不出來。一大早，我到了軍醫院。

        小董兩眼無神的坐在床上，好像沒有看見我。我跟他說話，他也一句都不回答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一星期後，他出院回到部隊。依舊不發一語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我終於問探到了一點口風。那天晚上，小董在玩“碟仙”，求問退伍之後的未來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我終於退伍了！揮手道別營區，小董無語也無神的看著我，像是默默的跟我再見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四天之後，也是小董當完三年兵，要退伍的日子，我也默默的為他高興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再聽到小董的消息，我全身打哆嗦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小董退伍的當天，騎朋友的機車回家，半路上，被卡車撞死了！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小董看的到我們看不到的，包括他的未來。

            想到小董，我就會一直打哆嗦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