開車的途中,我忽然想起來,電子信箱裡郵件裡提起的劉老夫人是誰了。九十二歲!是劉媽媽!劉媽媽,您辛苦了大半輩子,安息吧!
我依稀記得,那個深夜,微弱的街燈下,劉媽媽忍著淚水,任憑劉伯伯滿口粗話的嘶吼,勉強拉著他的手,連勸帶哄地拖著他的身軀回家去了。
我開著車往前駛,時間卻再往後退…一個燠熱的夏天下午,劉伯伯穿件大汗衫坐在木頭大板凳上面,卡其褲管捲了一半在小腿上,沒穿襪子的腳丫,塞在黑面布鞋裡,腳翹起來支在板凳角上.那布鞋的根,早被壓扁,像片拖鞋底似的。
劉伯伯嗯呀嗯地哼唱著不知名的小調,忽地鄰居的大哥哥從劉伯伯身旁吊兒鋃鐺的走過,低頭看了一眼他黝黑的手臂,哇地大聲笑著說:"友共抗俄!哈哈哈!友共抗俄!"
我們正好奇地想探頭去看劉伯伯手臂上刻的字,他一骨露的站起來,大聲罵:”癟三!你沒讀過書嗎?反共抗俄都看不懂!我揍你!”
有人說,劉伯伯胳膊上刻的像”友共",其實是"反共"的字.影響了他軍旅職位的升遷,也影響了他人格,心理.其實我覺得,那個不是錯的錯,卻刻在劉伯伯的臉上.
那時候大人怕我害怕,但是,我懂,我真的懂劉伯伯的行為,劉媽媽的苦,雖然我小,可是我不怕,也不刻意去躲.大人口裡說的劉伯伯是”另一種人”.
劉媽媽,從承認了劉伯伯變成了”另一種人”,除了責備自己,也立下了個怪誓:不吃牛肉,直到劉伯伯回復正常為止.
一個前方的強燈照射過來,彷彿看到劉伯伯跟我聊天的樣子…
剛上高中不久,那時候神氣地自我以為,戴上大盤帽,穿上鐵灰夾克,村子裡的人都在注意我.一天放學了,就這麼神氣地跟劉伯伯巧遇.我好像等著稱許似的讓他先開口,他橫著眼上下打量我,看看我的帽子,我的夾克,我的皮鞋,眼睛炯炯有神,很驚訝的說:”你沒有長高嘛!”
我摀著嘴,先是不耐,再看看不是普通人的劉伯伯,火氣沒了.只是搖頭走了.劉伯伯看我沒反應,自言自語的也走了.
聽說劉媽媽曾經懷過個女孩,當年醫療簡陋,孩子出生就夭折了,劉媽媽也因此不能再懷孕.劉伯伯當時從馬祖趕回家,一直以為孩子是別人偷抱走了.有時候他會莫名其妙地盯著女孩子看,樣子很嚇人.也讓附近的家長擔心.經常聽到劉媽媽跟別人道歉.我曾經聽過劉媽媽對著不明白情況的大人低頭說對不起,然後轉頭嚎啕大哭.看在眼裡,我跟著一群大人們一起嘆氣.
有一天,我發現劉媽媽暴怒的拿起拖鞋要打劉伯伯,所有大人都去勸阻她.那天晚上,楚留香正演的精采,劉伯伯不要看,硬是把電視給砸了.
劉媽媽哭吼著大喊.劉伯伯若無其事地拿起拖鞋,去追村子裡的狗.
我成長之後,也看過很多像劉伯伯一樣的”另一種人”.每個人都有個故事.
後來,我聽說劉伯伯在一天早上,神志不清楚的走在街上,被突如其來的機車撞後,倒地不起.那已經是十幾年前的事情了.
劉媽媽終於過了十幾年清閒的日子.我從離開台灣之後,就沒有見過她.奇怪的是,大人總會問她,吃不吃牛肉了?
握著方向盤,我忽然想起一件事,我從來沒有告訴過劉媽媽.
彷彿就在耳邊,劉伯伯像個小孩似的,笑得開懷,指著村子裡的一隻大黃狗,說:”你看,當小狗多好!能吃就吃,要睡就睡,哪裡都可以拉屎,到處都是家,不必學代數,背三字經,多好!我明天就變成狗!”
我當時假裝沒聽見的點頭笑笑.
如果能,現在我會對他說:”劉伯伯,你說的對!”
劉媽媽,你可以安心吃牛肉了,你跟劉伯伯都好好的,我們才是”另一種人”.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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