再回崇和村
0.
六年了，離開崇和村，已經整整六年了。
接爸媽來到這個大都市住了下來，生活是挺方便的，可是每想到我成長的小地方─崇和村，心頭總是浮上了那麼一分親切的思念。
心愛的小美跟著我一起長大，總算被我連哄帶騙，搬到附近來住，離她上班的地方也很近。寶貝狗狗哈比，也是從崇和村，出生長大帶來的。
還有個同鄉，帥哥小林，是工廠裡的技師。才來三年，所有的機器，都是他一人保養。好的是，有他在，機器都能動，不好的是，小林永遠歇不得。
爸說小林身世很可憐，跟著領養他的林老伯撿破爛，生活很窮苦，一直等到林老伯娶了老婆，開始賣饅頭還有烏骨雞滷味，情況才好起來。可是林老伯不久就病死了，他老婆改嫁個有錢人，小林又跟個流氓一樣到處混。
瘦瘦高高的小林平時不修邊幅，頭髮又長又亂，鬍子幾天也不刮，黑手加上黑指甲，衣服上總有散不去的菸味。可是他卻是廠裡最迷人的小夥子，多少女同事想從我這裡打聽他。上個月廠裡辦舞會，小林梳了油頭，套上露出胸毛的小夾克，穿個緊身皮褲。我跟小美看到那些女生對他的崇拜和幻想眼神，還沒跳第一支舞，就讓開我們的兩個位子，讓別的女孩，靠他近一點坐。
小美是小林隔壁班的同學。她說小時候，小林惹事不斷，老師對小林又打又罵，同學們瞧不起他，說他是被狗拖到林老伯家去住的。小林在崇和村，是人人討厭的不良份子。
我不十分相信一個人的過去，可以百分之百的決定未來。我認識的小林很有個性，能屈能伸，不怕吃苦，敢做別人不做很髒的活。工作時話不多，可是開口就都是重點。說他是狗拖去林老伯那兒，我更不信，因為，最不喜歡小林的，就是狗狗哈比。
哈比平時溫馴懶散，能吃能拉。關在屋裡，出去外面，它都乖乖的，呵氣擺尾。有生人經過哈比，它不會有敵意。唯獨小林，哈比見到他遠遠跟近，就跳起來狂吠，小林如果逗逗它，哈比會毫不客氣的咬上去。他們像是生來就彼此有仇。
小美，小林，哈比，我們聚在一起，濃濃的感情，有說有笑的共同話題，都是崇和村，因為我們來自同一個地方，雖然小時候不那麼熟，可是因為大家的故鄉一樣，我們很自然的就像家人般近了許多。
我連作夢都會想到那條彎曲的大街，賣燒餅油條的小舖子，甜不辣的攤位，還有推車叫賣臭豆腐的老阿伯，陰森森的糖果店，爆米花的碰聲，還有小時候鬼混的水塔邊，堤防騎單車下滑的斜坡，沒有人住的空磚鬼屋….
1.
哈比又跳起來狂吠，八成是小林在附近。
果然不錯。
他劈頭便說：“老哥，下個月廠裡盤點，我們休假一星期。要不要，一起回一趟崇和村？”
我拉著哈比，看看小美說：“小美，要不要？”
她馬上搖搖頭：“我不行，搞不好我還得加班把季報表做出來。你跟小林回去，我沒關係，你放心你爸媽。”
突然哈比像餓急了似的，衝上去咬小林的褲腿。小林嚇了一跳，轉身一躲，背包裡東西散了一地。我趕緊把哈比拉住，抱著它的身子，輕輕的罵它。
小美低頭撿地上的東西，像發現寶似的，大聲笑道：“哈，林同學！你幾歲了？還在看漫畫？…嘿，不錯看喔！借我借我！哈比比，咬的好！”
小林沒有生氣，很高興的對我說：“怎麼樣？說定了，老哥，一起走？”
我再確定一下，看了看小美的眼神，說：“好！一言為定！”
從這一刻之後，我變得近鄉情怯起來了。
這晚，小林滿臉鬍渣坐在沙發上。
他深深吸了口菸，把下嘴唇噘著高高的，好像等菸在身體裡整整跑了一圈，才重重地呼了出來，接著愉快的說道：“我說老哥，你記不記得那個甜不辣的阿土伯？”
他一邊說，一邊摀著肚子格格笑。
“有啊！我當然記得！喝湯不要錢的阿土伯！”，我低頭想著，也跟著笑。
“有一次郭子買一碗，我拿個空碗跟他分湯，喝了至少六碗！哈哈！”
“人家阿土老實，不像那群賣燒餅的色老頭！”，我接著搭腔。
“對對對！老哥，你知道？”，小林笑的更大聲了。
“廢話！誰不知道？”，我側著眼看他。
“每次看到美眉經過店門，老闆那口水都快滴到豆漿裡了！”
“靠！誰不知道，連麵團都變大了！”，好像我們開始葷了。
“哈，李媽每次去買東西，老闆油條都夾不好！”
“為甚麼？”
“李媽的兩個大麵團…”
“去你媽的！”，我把手上的紙杯朝他丟去。
“你們夠了沒有？”，小美快聽不下去了。
“還沒講到臭豆腐！”，我樂地繼續。
“臭豆腐，老劉的？怎麼樣？”，小美好奇的問。
“不是老劉，你錯了，是老柳！”，小林搖著手上的菸說。
“你又知道了？我從小就叫他老劉！”，我跟著說。
“老柳才對！賭多少？”，小林左手比個六，對著我。
“簡單！一盤嘍！這次看到他就問！”，我不屑地對他揮揮手。
“你行！那你學他叫賣的聲音看看！”，小林想逗我。
“學就學！崇和村，哪個小孩不會？”，我馬上立起身，對著窗大叫：“臭…豆腐…干！”
小美跟小林兩個人，笑得趴在地上，敲打著地板。
小林抽咽地一口接著一口笑著說：“老哥，你叫的真像…真像…朝…豆腐…幹！”
我不好意思地看著小美，只見小美笑的眼淚都掉出來了，一直點頭。
2.
在火車站。
小美一手抱著哈比，一手摸著我的臉頰，低聲的說：“我告訴你一個秘密。”
我楞了一下，看著她說：“秘密？甚麼秘密？”。
“你記得我老家隔壁的阿惠嗎？”，小美背著小林，很小聲的說。
“不太有印象，她比我小很多，不是嗎？”，我好奇地接著問。
“是！你回去看看她。告訴我她怎麼樣了。以前，小林追過她，阿惠老爸不許，狠狠打了小林一頓。”
“那小林不是會回去…找阿惠？還是找她爸？”，我懷疑地問。
“那不管，你自己小心就是了！”，小美輕輕地說。
“好，妳放心！”，我正想要吻小美。“對！”，她把我推開，“哈比狗狗的妹妹在阿惠家！”
“好好好！”，我對她揮揮手，跟著小林，踏上了火車。
算算時間，要六小時才到。
我戴上耳機，跟小林兩人並肩坐著。他倒是穿著整齊，不像是渡假，反像是要給老朋友個衣錦榮歸的形象。這一點也不怪，小林比小時候，至少我知道聽到的，規矩太多了。
火車搖搖晃晃的經過很多城鎮，我看看手表，三點多了，我索性打個盹。
模糊當中，我好像作了好幾個夢，是甚麼，不記得了。
一抬頭，天還是很亮，再看看表，還是三點多！
我很驚訝地看著小林：“你睡了嗎？”
“沒有，我在想以前的事。”，小林面無表情的回答。
“我睡很久了嗎？”，我問。
“有一陣子了！怎麼了？你太累還是太興奮了？”，他還是沒表情的回我。
我覺得很納悶。但是說不出怎麼回事。
火車穿過了一座鐵橋。
“哇，好久沒來了！”，我激動的說。
小林也開心地看著外面，他指著窗外的山頭說：“老哥，你看到那個山嗎？”
“有！怎啦？”
“我離開家的時候，在那裡發誓，我一定要把這個世界改頭換面之後回來！”
我一時說不出他話裡有甚麼不對。想他一定也跟我一樣，又累又興奮。
又過了約莫二十分鐘，崇和村！我回來了！
我跟小林兩人，映著黃昏的餘暉，怯生生地呆立著，看眼前親切的所有景像！
那馬路！那招牌！還有那熟悉但是變老舊的煙囪！
我激動的握著小林的手臂，走出車站。
一位男士迎面走來，又回頭看看我，高興地叫著：“怪怪！傑立！是你嗎？你回來啦？”
我抬頭看著他，印象裡，從來沒見過這個人。
“你…你是？”，我結巴地問他。
“你不認得我？我是忠義！小美的堂哥呀！你追她的時候，我幫你的呀？”，他帶著激動，帶著生氣的話語問我。
可…可是，我眨眨眼，我不認識他，絕對！
3.
一時之間，我不知如何是好。
小林眼珠轉了一轉，大步走到那人前面，很兇地說道：“你不要在這裡煩我老大！”
那人頭一抬，臉色突然轉地很客氣：“喔，林桑，對不起，不知道他是你老大？對不起，告辭，告辭。”，說完，迅速低頭離開。
“林桑？小林，你認識他嗎？”，我好奇地問。
“別管他，這年頭，騙子很多，老家也免不了！”
我同意地聳聳肩。
小林帶著我，走過許多小巷子，到了他的朋友家的空房子裡坐了下來。朋友很客氣地倒茶給我們。我和小林，分住在兩個很小，但是很舒適的房間裡。
這個下榻的地方，離老菜市場很近，我以前並不常來。記得這裡，常常聚著一群大人抽菸打牌。
我剛放下行李，小林走過來，小聲地對我說：“老哥，我去找朋友，回來帶吃的給你。你累了先休息。”，我不為意，倒頭便睡了下去。
不知睡了多久。手機聲響起。
“你在睡覺？”，是小美。
“有一陣子了…呃….妳還不睡？”，我打了個大呵欠。
“睡不著…”
“怎麼了？今天我才離開第一天！”，我逗著說。
“誰想你！是看漫畫睡不著。”，小美沒好氣的回答。
“看小孩子的書也會失眠！”
“小林真會挑漫畫，這本還是恐怖的！”，小美聲音變大了。
“恐怖的？怎麼了？小甜甜被分屍了？”
“你怎麼那麼沒水準？漫畫裡，整個城市都被魔法詛咒了。”，小美帶著恐懼的聲音回答。
“荒唐！別看了，快去睡！”，我苦笑。
“我們老家還好吧？”，小美鬆口氣問。
“我才回到崇和村沒多久，不過看了一下，樓房，屋舍，變老舊了點，其他都跟以前一樣。”
“人有沒有變？”，小美好奇的問。
“我才回來幾個小時，不過妳問的很好笑，人當然會變，我六年沒回來，老朋友都還不一定認得出我咧！…咦，妳等一下…”
我聽到窗戶外面，有機車的聲音傳來，接著是小林隔著窗，在屋外叫我。
我推開窗戶往外看。小林騎著一輛機車，後面跨坐個長髮女孩。
“喂，老哥！我買了水煎包，來，接好！”，他扔來一個塑膠袋，我接個正著，還燙著呢。
“老哥，我帶阿惠走走，你先休息去。我牽了輛單車借你騎，放在門口。明早我們一起去色老那裡吃燒餅油條。拜！”
我望著他們倆揚長而去。
“小美，妳聽到了嗎？剛才小林騎機車載著阿惠走了！”，我興奮的對著手機說。
“真的？真的是阿惠？你看到了？”，小美大聲叫著。
“天黑黑的我沒看清楚，小林說的，應該是吧？”，我不肯定的回答。
“糟了，傑立，你明天一定要去看看她們家！”，小美驚訝的說完，隨即通訊斷了。
我自言自語的說：“糟了？”一口咬下水煎包，一邊嚼，吸著流出來的湯汁，同時腦海裡閃著些電視連續劇裡的情節。
4.
天還不亮，我迫不及待地起床，盥洗好了。
小林不在房間。
我小聲地走出房門，踏上門前的腳踏車，懷著好奇的心情，輕鬆地騎在舊日的馬路上。
晨曦悄悄地從山邊探過來，清晨的風拂在臉上，我好似已經聞到空氣中一股廚房炊煙傳出來熱豆漿的香味，不由地眼睛瞇上，重重吸一口那熟悉的氣息。路邊一角，用竹掃把掃地的婦人，把鐵門拉起來的機車行老闆，還有廟裡傳來的頌經的聲音，伴著香燭的味道，穿過了我快步前進的鐵馬。
我刻意地很靠近店家們的路邊騎著，尋找離開崇和村的回憶。我還放慢了速度，在麵包店外面兜圈子，把剛出爐的麵包香，吸個夠！
載貨的卡車多了起來，機車也呼嘯地變多了。
我快步騎過念過的小學，以前的新大樓已經舊了，抬頭看看我曾經在三樓的教室，彷彿又聽到了小朋友不情願的朗頌聲。
再朝公園騎去，樹都變高了。以前和小美靠著坐的石板椅還在，想到曾經在那裡刻過字，不由得嘴角露出了笑容。公園一圈的外面，到了堤防的斜坡了。我奮力往上騎，還記得，以前跟馮寶，董董，騎單車衝下坡，結果一群人撞在一起，膝蓋滑破了一大口子，那疤還留著點根。
站到堤防上，這是崇和村的高點了。我高舉起雙手，對著村，高興地哈哈大笑：我回來了！
扛著單車，一步步踱下階梯。這是我跟小美曾經卿卿我我的地方，拿起手機，再拍個幾張相片，回去給她看看。
我低頭看到前面有個攤販，覺得很面熟，哈，想起來了，阿芳嫂的油飯！
阿芳嫂好像還在忙著包葉子盛飯。我走上前，大聲叫：”芳嫂，我回來了，妳猜我是誰？”
戴著蓑笠帽的芳嫂頭一抬，露出大門牙哈哈對我笑著說：”傑立，啊你來把我嚇死了喔！”
我定睛一看，不是！這不是阿芳嫂！我絕對沒見過她！
芳嫂走近我，仔細的上下打量我。我覺得有點毛骨聳然。
她，我不認得，她居然自稱阿芳嫂，而且還記得我？
我搖搖頭，趕快騎著單車離開！
我邊騎邊想，昨晚是阿美的堂哥，今天是阿芳嫂...我決定到色老的燒餅店瞧瞧！
慢步下來，停在燒餅店前面。我呆住了！
一模一樣的店面，一模一樣的攤位，座椅，可是...可是...我全身發抖...老闆，和麵的師父，炸油條的老翁，蹲在一邊洗碗的老伯，都在做我記得他們以前做的一模一樣的事...可是...可是...他們我全部不認識！
我鼓起勇氣，走進去，看了看老闆，老闆也對著我瞧了瞧：”你是以前跟你爸常來對不對？好久沒來了，要吃啥？”
我點點頭，還在發抖。他說的對，但是我不認識這個老闆！
5.
哐地一聲，洗碗的老伯蹲不穩，跌倒在地上。
我轉身一看，是小林。他很不客氣地把老伯推倒在地上！
”小林！”，我大聲喝止。
”老伯，好好洗碗，不要偷瞄小女生的內褲！”，小林輕蔑地對要爬起身的老伯點著說。
老闆頭低著，對我們清清嗓，問道：”小林老弟，你們兩位要吃甚麼？”
我瞪大了眼，看著小林。
我沒記錯，小美說，老闆曾經拿著桿麵棍要打小林....
”兩份燒餅夾蛋，一根油條，鹹豆漿，再來一個鹹飯糰，一張蔥油餅。”，小林很熟練地點著要吃的東西。
我又繼續發抖了。我想知道，發生了甚麼事？我有甚麼問題？回到了老地方，可是地方一樣，人完全不一樣！
不發一語地喝我的豆漿。
小林看上去很愉快，一點都不恐慌，而且，他好像，就認識這些我不認識的人。
更怪的事發生了。
小林突然臉色一沈，用手重敲了木桌子一下。很生氣地看著鄰座的一位在吃燒餅的先生。
”你，是黃老師？”，小林嚴厲地用手指著他。
那先生回過頭來。看著小林：”是，我是！你是...林新生！哈，我記得你！”
小林跳起來，給那位先生重重的一巴掌！
我趕忙拉住小林的手。旁邊的人，驚訝地不敢出聲。
小林停住衝動，大聲罵道：”操你個黃老師，老子就是不補習！我成了億萬富翁也不補！師你個表！”，說罷又上去一拳。
我用雙手緊緊抱著小林，扔下錢，拉著他出門。
”小林，小林！你怎麼了？不要這樣子！”，我用好話勸他。
小林忽然露出詭異的笑容，對我點點頭。他平靜的說道：”老哥，我沒事，你不要嚇到了。”
”我是嚇到了！”， 我接著說：”不是你扁人，是這裡的人都變了。”
”老哥你不要怕，我們沒變，他們應該變！”
我意識到他知道些甚麼事，放開緊抱住他的手，我呆立著思考。
”走，我們去小美隔壁阿惠家！”，小林嘻笑著說。
”你敢去？”，我驚訝的大聲問他。
”當然敢！你不知道他們有多喜歡我？”，小林得意地揚著眉。
6.
小林叼著菸，慢慢地騎著機車，而我，努力地騎著單車，在後面跟著。
跟他經過的崇和村，跟六年前，一樣的路，一樣的景色。
我想著，阿芳嫂賣的油飯，那香味跟以前一樣。色老頭的燒餅油條，味道，嘗起來，跟以前也一樣。
但那都不是我腦海裡的阿芳嫂，色老頭，黃老師！
我記錯了？除了建築，道路，景色，氣味，這些的記憶都是對的，但是，人，每一個人都記錯了？
還是，我變了？我的眼睛有問題？而我的眼睛，只有看到人有問題？
到了小美家的隔壁樓下。我抬頭望了一下四樓的窗戶，腦海裡還有印象，當初躲著看小美是不是在偷看我...
小林手指夾著菸，大搖大擺地走進了那中藥舖。一位婦人笑盈盈的走出來。
已經有心理上的準備。那婦人，我沒見過。
接著，一個漂亮的女孩也大方地蹦跳了出來，拉著小林的手。那女孩，我依稀見過，不過，是昨晚。但她絕對不是我印象中的阿惠。
小林開心地回頭對我招招手，要我一起進去到那個中藥舖裡。
我才跳下單車。突然，聽到個非常非常熟悉的聲音！
一隻跟哈比一模一樣的小狗，惡狠狠地衝出來，用力地咬著小林的褲腿。
我突然驚奇地一楞：跟哈比一模一樣！
我毫不費力地抱起那小狗。阿惠在後面點著它說：”巧巧！不可以不乖！”
我看著巧巧的眼神，從它的眼裡看我自己，我知道我們是認識的！
巧巧輕輕地嗅著我的衣服，用舌頭舔我的手指頭。
我看著小林。他突然變得很沮喪地看著我，不發一語。
阿惠跟她的媽媽，熱情的接待我們到裡屋坐下，請我們喝楊桃汁，啃芒果乾。
她媽媽，殷切地問我家人，小美在外的生活。有時皺眉頭，有時開心的笑。
我淺淺地回應她們的噓長問短。我抱著巧巧，它的感覺跟哈比，簡直一樣。
我雖然有點心不在焉地聊天，但在這中間，我用心體會，回崇和村遇到的每一個人。我不時地看著小林跟阿惠的眼神交會。看得出他們彼此一言一語的心湖漣漪在波動著。
小林偶而瞥見我在看著他，立刻把眼神轉開。
我心裡有個初淺的答案，他知道我知道。
7.
藥舖外面傳來一個明亮的口哨聲，小林馬上走了出去，我向外一瞧，大約有七八輛轟轟響的機車，跟一群奇裝異服的小伙子，嘻嘻哈哈地在外面等小林。
小林帶著笑意，跟著其中幾個人擊掌聊天，掏出了菸，這些年輕人，面對面地，意性昂然地吸菸聊天起來。
阿惠跟著出去一會兒，又高興地跳回來。跟媽媽湊在一起說了幾句話，就高興地蹦著，坐在小林身後，跟著他們一夥人，呼嘯著騎著機車走了。
在這當中，我的眼睛沒有停過注意阿惠媽媽的眼神，她看著裡裡外外。我仔細觀察，媽媽的眼角，絲毫沒有露出擔心的憂慮。我告訴我自己，這是不尋常的！
我把懷中的巧巧交給阿惠媽媽，說道：”我也要告辭了！”
”你們在外面一定要小心！”。
她接過了之後，殷切的說道。
這才看到了她憂心的眼神。我很感動的站起來，像對自己的媽媽一樣，不自禁的輕輕摟著她的肩，說了聲：謝謝。
我一退後。突然，模糊的眼神中，她變成了另一個人...我記憶中阿惠的媽媽！
再定睛一看，她又變成了剛才的人。
我低聲嘆了口氣，轉頭離開了。
”小美！妳告訴我妳漫畫裡，那個城被詛咒之後，變成甚麼樣子？”，我坐在窗前，對著手機嚷著。
”你神經病啊你？”，小美劈頭便罵。
”好好好，對不起。我今天看到阿惠，還有她媽了。”
”你自己去的？”，小美很好奇的問。
”我跟著小林去的，還有，今天還有很多怪事，人都不一樣了...”
”等一等...阿惠的媽，讓你跟小林進去她家？”，小美打斷我。
”對啊，他們對我跟小林都很好啊！可是，怪的是...”，我不以為意的回答。
”這太奇怪了，阿惠的家人，除了阿惠，全部都看不起小林，怎麼會讓他進屋裡？你是不是作夢，看了不該看的東西？”，小美大聲地說。
”這不奇怪，怪的是...我沒有作夢！”，我急著想說我覺得怪的事。
”我走之前，聽說阿惠被小天才追的很緊..."，小美口氣平下來說。
”小天才？那個流氓？”，我接著說。
”對！小天才跟那些闊少爺，成天囂張地騎著機車到處晃。小林跟他們打架都打到警察局去了！”
"不對不對！妳說的都不是我看到的...快告訴我，那漫畫是怎麼說的！”
”那漫畫說你是個神經病！”
8.
幾天了，我把自己關著。獨自一人，走到以前不常去的地方買吃的。
我不希望別人認出我，因為我不認得他們。
小林天天都不在，我聽到他進進出出，一群機車來來往往，轟來轟去的。
我不知道怎麼跟小美解釋，崇和村的變化。我很沮喪，默默地希望假期快一點結束。
這天半夜，我失眠了。
機車聲音由遠而近，我聽到小林進屋小心的腳步聲。撥亮了燈，叫住他。
他露出開心的笑容：”怎麼了，老哥，想小美睡不著？”
我看看他，說：”很怪，你不覺得嗎？”
他似有所悟的說：”老哥，睡不著，你有沒有兩百在身上？”
”幹嘛？”，我脫口問他。
”走，我們去阿癟那裡打香腸！”
”香腸？用買也不用兩百？”，我笑著說：”等一等，你說阿癟還在賣香腸？那種圓盤射鏢的？”
”哈哈！對！”，小林大笑著說。
”走，我有兩千！老哥罩你！我們今晚非贏他不可！”
我們哥兒倆大搖大擺地走到菜市場阿癟的攤子旁邊。
我遞給小林一張一千的紙鈔，阿癟橫著眼看著我們，拿出鏢，轉著那個又老又舊的木頭圓盤，不屑地看著我們。
一小時之後...我再遞給小林一張一千的...
又過了一小時...
我跟小林嘻嘻哈哈地，一人一手抓著一串香腸，口裡咬著肉，笑聲穿遍了整個市場。
”爽！總算贏了阿癟！”，我大聲笑著說。
”回崇和村來花這兩千真值得，幹，我一輩子就等著要贏阿癟！”，小林眼角笑的瞇成一線。
我突然一怔，像酒醒了一般：”阿癟！阿癟！”
小林被我嚇了一跳：”怎麼了，他耍賴？”
”不是，阿癟住崇和村嗎？”，我著急得問小林。
”不知道？他應該每天從很遠的後山來的，怎麼了？”，小林聳著肩回我。
”阿癟沒變！”，我像醒了似的，大喊！
小林突然，整個人定住了不動，先是很疑惑地看著我，然後慢慢低下頭。
9.
小林像是有真正的心事。我用手臂繞著他的脖子，說：”走，我們回學校去！”
我們兩個趁著天黑，翻牆跳進了以前念的小學。
小林一腳就跳上鞦韆，他不在意那高個子根本已經快到了頂，還是像個小孩子似的猛地上下盪著。
他快樂的像回到小時候般。我大聲對著他笑著說：”小林，回老家休假真不錯！”
小林從秋鞦韆飛跳出來。突然眼眶紅紅的：”老哥，這是你的老家，不是我的！”
我猜中了他要開始說心事，說：”這是我們的老家！你在這裡長大的啊！”
小林用手搓他的頭髮，有點哽咽地說：”老哥，我把這裡當成家，可是這裡沒有一個人把我當家人！”
小林咬牙切齒的踢地上的沙，憤恨的說道：”沒有人看得起我！從小到大，東西掉了就認定是我偷的，壞了就是我弄的。考試最差的就是我，掃廁所有我就不必輪流了！”
”我不是流氓，可是連流氓都看不起我！”，小林掩面哭了起來。
我忍著不說話，讓他繼續說。
”我怎麼努力改變自己，別人都看我是個狗娘養的！”
我還是忍著。
”好！改不了自己！嘿！我改你們！”，小林憤恨的大吼。
我繼續咬牙忍著。
”哈哈，現在你看，崇和村，每個人都喜歡我，誰敢惹我？阿惠的爸爸，躲著不敢見我。以前條子見到我就找我，現在，哈哈，輪到你了，小天才！條子看到小天才的輪子就跟！”
我忍不住了，一手用力拉住他的衣領，另一手反手給他重重的一個巴掌！鮮血從他鼻口角裡濺了出來！
”老弟，現在的崇和村，都認識你，我都不認識，可是，只有我一個人知道，你是個狗娘養的！”
小林放聲大哭，跪在地上，不能自己！
”小林，你用了甚麼爛漫畫裡的巫術？把崇和村的人都變了，是不是？你說？”
我看著大哭一直點頭的他，不能言語。
搖搖頭，我收回我的手，放在我的口袋裡。平靜的對他說：”小林！你是好哥兒們，其實所有人都知道你變好了，可是你自卑的心才是該變的。老哥帶你回廠裡去，重新過日子，再也不回崇和村了。”
我倆默默無語走回住的地方，天已經快亮了。
小心地拿毛巾擦我沾了血跡的手，我拿起電話。
”小美，三樣東西都齊了。接下來呢？”
10.
悄悄地推開小林的房門，看他睡得很熟，我小心的拉起桌上的鑰匙。
看看時間，快五點了，帶著我的背包，踏上機車，我催足了油，直往遠遠的山上開去。
經過了堤防，我再多看一眼那裡早起運動的人，阿芳嫂的油飯攤子，心裡懷著不安。
剛要上坡，在後照鏡裡，發覺後方有一群機車，好像要跟著我上山，我左右蛇行晃了晃，他們的燈也跟著左右晃。我心想，應該是小天才那一群，以為我是小林，要跟來飆車了！
不妙！兩輛閃著燈的警車似乎遠遠跟在他們後面！
靈機一動，我把車燈關了，開了一陣子路，再往草叢邊停下。我跳下車，記好了位置。
背著背包，徒步往上走。心已定，我要到山頂上，小林發重誓，下詛咒的同一地點去！
早上的風十分清涼，可是我氣喘吁吁地，終於快步走到了山頂，看著山下的崇和村清晨風景。
取出沾了血的毛巾，插在我預備好的小刀頂端，左手用打火機點燃了一支紅燭，右手拿著刀，對著天，站好了，我大聲叫著：”崇和村！回來！”
我兩手對天交會，讓那紅燭的火，燒往沾著血的毛巾。轟地一聲，我突然看不到東西，等到我眼睛睜開，火滅了。
我看看四週，景色依舊。
循著原路，我慢步走回草叢邊。突然被一聲衝起的火光嚇了一跳。那群飆車的機車騎士，放火把我騎來的車燒了！
我蹲下身看著那群歡呼嘻鬧的年輕人。接著，道路中央，迅速竄出了四五輛警車，開往火堆。聽到砰砰砰一陣聲音，我低著身悄悄地繞道離去。
拖著一身疲憊走回房門，看看時間，才五點多！
我不懷疑，倒頭便睡。
完結
我一驚醒，看到小林從窗外走進來，好像是從才從警車走下。
他推門看我，露出欣慰的眼光：”老哥，放心！一切都好了！警察告訴我，我的機車被偷走燒毀了。”
他對我眨眨眼：”警方已經把小天才他們抓起來了，是他們幹的！...謝謝你...我們等一下車站見！”，說罷他輕輕關上了門。
我把頭埋在被子裡，仔細地回想這個假期，這個崇和村...
整理了房間，收拾好了行李，我看看四週，嘆口氣，走出了房門，攔下一輛計程車。
”火車站..不過，你帶我繞過堤防好嗎？”，我對司機說。
一會兒，到了！
我提著一袋油飯，開心的回頭對阿芳嫂道別。對！我認識的阿芳嫂！
下了計程車，我回頭，看看那個遠遠地山頭，心裡默默說：”崇和村，我會再回來的！”
火車緩緩地駛進站台，可是，小林還不見人影。
我心裡有了打算，走進車內靠窗的位子坐下，望外看去，心裡很平靜。
火車的汽笛響的同時，我看到月台上方有個影子跳下來，是小林！我趕快走到火車門，堵著不讓車門關上。他看到我，努力的快跑拉到了我的手，我很快的把他拉上車。後面，跟著一群廝牙裂嘴，那著棍棒的小伙子！
我倆剛坐下，手機響了，是小美。
”有，我跟小林都上車了！...嗯...變回來了...嗯...都好...都好...啊？"
小林從他背包裡拉出一包蓮霧。
”沒有忘！”
收好了電話。
小林突然大叫一聲：”啊！糟了！”
我嚇一跳，趕緊問他：”怎麼了？”
”臭豆腐沒吃到！”
笑了笑，我說：”沒事，包在我身上！”
站起身，我對著窗口，大叫：”朝...豆腐..."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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